[原创] 远去的白天鹅

　　细细雨轻扬，柳絮沾衣，我以手做伞，急急地走着。可不敢小觑了这毛毛飞雨，不经意间就能将人一身湿透，麻烦着哪！正赶着，忽然间一张晚报迎面伸出，挡住了视线。唉！又是招揽买报的！我本能地一伸手，突然停住，呆呆伫立在风雨之中。 　　昏暗的灯光下，是一张熟悉的脸，还是那么秀美，只是显得有些苍白，曾经有过的风韵似乎都堆藏于眼角之畔。“家珍，是你！”我脱口而出，可她冷冷的目光将我的一团热情逼住，毫无表情地注视着正前方，只把那沓待售的报纸紧紧贴在胸前，用双臂护住。身边不时地有人走过，家珍依然是同一个动作，斜斜地把报纸递出，目不斜视，旁若无人。我嗫嚅着，倒退了几步，悄然转身离去。 　　一路上，眼前尽晃动着家珍那冷冷的目光，还有另外两双同样冷冷的目光也交织进来，生生搅得我心疼。 　　那是前段时间，参加由文化局举办的一个大型文艺活动，为了将活动办得尽善尽美，文化局作了精心安排，特地出钱请了本地最有名的两对业余选手来跳拉丁舞，别看是业余的，听说是那舞蹈水平可与省级专业人员相媲美呢！果然是名不虚传，尤其是那位女舞者更是引人注目，她热情奔放，欢跳尽舞，动作准确规范，引起满场观众的交口称赞。我一眼就看出她是我初中时的同学丽云。快三十年未见面了，我的第一个反映就是：真神哪，她还能跳得这么好！待舞毕，我忙不迭起身到后台去准备相认，正好迎面碰上了她。身材，还是那么苗条，面容，还是那么秀丽，目光，还是那么傲气，冷漠高傲，与台上判若俩人。还未等我张嘴，那双寒星般的眼睛就足以令我闭口，只见她高昂着头，背上装着舞衣的挂包，大步流星地朝着正前方走了。一点没变，还是从前的那个冷美人！我正发怔，一位同事走过来拉我：别理她，这老舞女向来都是这么个样子，每次跳完都是拿钱走人，从来都不搭理人的，听说家里缺钱得紧，好在她还能舞上几下，不时地跳上几场赚点外快补贴家用。我木然地听着，心中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时隔不久，我又遇上了另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那是同事领我去买咸菜，说是那摆摊女人不但长得清秀，而且干净，她的东西尽可放心地吃，做的味道特好，这是得到众口一词地公认的。于是我欣然前往，只顾忙着观看和品尝咸菜的色相和香味，待称好交钱时一抬眼，哟，这不是白桦么？还是那张白净的脸和那一顶黑油油的头发，只是那双冷月般的双眸里没有一丝亲切，仿佛就像根本不认识我一样，于是我只好交了钱速速离去。 　　 真是红颜命蹇吗？这是命运、巧合、还是……胡思乱想之际，不知不觉中到了家，全身已经湿透。我匆匆换了衣服，翻出旧时的照片，黑白照上，三个女孩子的笑容如鲜花般灿烂，黑莹莹的眼睛亮如晨星。这张照片是我们班每一个同学都有的，虽然照片上只有她们三朵校花，但因其太美丽，大家都喜欢，于是全班每人都洗了一张当作明星照留存。有了这三个光彩照人的姑娘，我们这些丑小鸭也跟着“亮”了起来，每当提起自已是某某班的时，校友们会向往地说；噢，是“美女班”的呀！令我们好一阵脸生光，就像自已也成了美女似的。 　　 三位美女是校宣队的台柱子，那时军队有军宣队，工厂有工宣队，学校有校宣队。能进校宣队，那还了得，那可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全校那么多女生，进得去的有几个？她们是那么纯洁靓丽，正如那首民歌中唱的：美丽的姑娘见过万万千，只有你最可爱！你像那冲出朝霞的太阳无比的新鲜，姑娘呀！把你的容貌比做鲜花，你比鲜花还艳！世上有多少人儿向你望得脖子酸，姑娘呀！……她们不但在台上台下令人艳羡，更使人羡慕的是频繁的演出使她们免遭了许多罪，辟如不用枯坐在教室里听那些在当时看来已是毫无意义的讲课，不用顶着烈日满街去捡牛屎马粪，再气喘吁吁地挑到山上去施肥，不用去学工学农学军，更不用在长征路上饱受负重行军、心慌脚酸、皮肉遭受暴晒雨淋之苦。满眼是爱慕的目光，处处是独享的呵护，天生丽质的姑娘是幸运的，她们就是向阳花，太阳也总是向着她们微笑。 　　 尤其是令人眼红的是，（请恕我直言，的确是眼红）有关方面答应，在中学毕时，校宣队的几位美女可优先分配工作，而且好单位由她们挑！请想一想吧，三十年前正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滚滚热浪铺天盖地之时，这是人人都畏惧的而又不得不走的一条革命道路，谁都在劫难逃，别无他路。而她们，美丽的姑娘们，却是脚下生莲台，步步有莲花，拥有特别豁免权，能够享有这么大的慈光，甭说是人眼，就是猫眼也要变成兔子眼的。家珍音质好，喜欢朗诵，去了一家大型纺织厂当播音员，丽云身材特好，有舞蹈天赋，被农机厂看中，直接去了厂宣传队，白桦文质彬彬，喜欢看书识字，到一家印刷厂当了排字员。在那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这些单位，是当时最铁的“铁饭碗”，是最热门最红火的“铁门槛”，一般人根本进不去。而她们，由于美丽，不但能轻而易举地进入，而且还能随意挑选自已所喜爱的、轻松愉快的工种，摇身一变就成了工人阶级，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我总觉得她们与大多数人不可同日而语，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我眼里，她们就像一群白天鹅，拥有另一片蓝天白云，那么安祥，那么高贵自如。我们虽然是同学，却不是一个圈内的人，再加之她们比我大两岁，在她们眼中，我只是一个“小豆丁”，不值得搭腔，因而同学一年多竟没有机会讲过一句话，留在我脑海中的，只有她们那玉石般的目光和骄傲的脊梁。 　　凝视着照片，回想着各自的人生，心中真是百感交集。美丽是无辜的，任何时代都喜欢美丽，即使是在那个黑白颠倒、摧毁一切的年代，也还是需要美丽、承认美丽的，因而美丽依然是美丽姑娘的通行证，喜欢美，爱护美，这是人性并未泯灭的体现，也是人类希望的所在。美丽的姑娘因美丽而受宠，这只能说明她们的幸运。我们虽然没有这般幸运，却有着苦难的磨砺，在一次次的低谷中打出了一个个跳跃的平台，我们痛苦，我们忧伤，但一直都在为改变命运而作出不懈地努力，拥有虽然坎坷但却多彩的人生。白天鹅们则不同，早早有了安歇的小窝，当我们在为命运进行抗争的时候，她们则无忧无虑地梳理着美丽的羽毛，以一种隔世的眼光打量着同龄人，恍然若世外桃源中人，这就注定了她们享有平淡安稳的一生，青春美丽有如昙花一现，永不复存。 　　人生沧桑，世事难料。与她们那宝石般的眼睛相对视，我在审视自已，也在审视她们。她们面貌各异，却极有共性，那就是冷傲，从小至今，从来都是这样。美丽无罪，当社会需要她们的美丽时，她们没有理由拒绝，所以她们理应享受美丽为她们带来的种种权力。做姑娘时的冷傲乃是美丽姑娘的天性使然，那时有青春作资本，她们深知自已的价值，冷艳使她们焕出钻石般的光芒，这样的冷傲令人欣赏。当时过境迁，青春不再，风霜渐侵时，直面人生，她们所拥有的，也只有冷傲。冷傲是美丽女子与生俱来的护身法宝，冷傲的下面隐藏着一颗柔弱的心。顺运而生，适时生存，面对工厂的倒闭、失业、下岗，逆境面前，她们选择的是咬牙挺立，而不是圆滑变通，降低自尊。艰难的生存需要自尊来作支撑，昔日的白天鹅也和母鸡一样，自食其力，自立自强，为自已和家人的生活全力以赴， 她们之所以执着地保持着那份冷傲，就是为了保护着生命的尊严不受伤害，中年妇女的冷傲乃是人性的光辉在闪耀，这样的冷傲令人敬佩。 　　 得意时，青春年少，她们是冷傲的，失意时，昨日黄花，也依旧冷傲如初，世道多变，她们却以不变应万变，始终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高傲，保持着生命的尊严，用冷傲支撑着生存，这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尊严，这种终生不变的单纯使我产生了深深的敬意，她们驻颜有术，真正懂得美的底蕴。 　　再次与她们深深地对望，我终于走进了她们的内心深处，她们其实一直都依靠自身的力量而生存，并没有依靠任何外力，她们不需要同情和怜悯，那样只会对她们造成伤害。她们需要的是平等相待，拥有一份平和宁静的心境和生存环境，她们不需要打破现有的平静，对她们最好的关心就是尊重她们的选择，不要干扰她们的生活。 　　 轻轻合上像册，心中感慨万千。昔日的白天鹅虽然已经远去，但美的风骨依旧。 　　也许明天、后天或者是哪一天，我还会再次与她们不期而遇，我将以自然平和的心去面对她们，一如过往的友好行人。但我更会在远处深切地关注着她们，在她们高傲的后脊梁上会有我温暖的目光和深深地祝福。
　　　　　　　　　　　 2005年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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