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她在春天里感觉不到温暖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49 编辑 <br /><br />　　　　　　　她在春天里感觉不到温暖
　　见到红梅，是在回乡后次日的清晨。
　　红梅是从一个屋角后跳出来的。突兀，吓了我一跳。她跳出来后，就站在面前，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睡觉。要不？”说完，“吃吃”地傻笑，还用脏兮兮的手去脱那件沾满油污草屑的棉袄。
我当时并没有认出红梅。因为，红梅当时是以疯子的形象出现的。因为是个疯子，我只和她照了个面，就走开了。

　　我对疯子向来避而远之。这和我年轻时认识的一个女精神病患者有关。她叫莲珍，单位头儿的亲眷，她家里贫穷，为了照顾她，头儿就安排她到图书室借书。那时，单位里就我和音乐干部小蔡是单身，心高志远，根本没有料想到莲珍居然会爱上小蔡。那些日子，只要小蔡一在办公室出现，莲珍就会坐到小蔡的对面去看书，看音乐、文学和哲学的书。对此，小蔡惘然不知。当时，小蔡已经恋爱。有一天，小蔡的女朋友到单位里找小蔡，小蔡不在，她在办公室门口和莲珍邂逅。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平日里温驯的象头绵羊的莲珍，癫病突然发作。她将手中盛有滚烫开水的热水瓶狠狠地砸到小蔡女朋友的头上……所以，当红梅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无暇去考虑其他，尽管觉得这个疯子有些面熟，觉得她肯定是我村庄里一个我熟悉的姐妹，但还是匆匆地避开了。那天，我本想四处去走走，去寻找我的村庄消失后残存的遗痕，比如一棵树、一口井。但我的这份闲心因红梅的出现而破坏殆尽了。三月里春阳融融，温暖而舒坦，但我却无法让自己的心情轻松起来。

　　吃中饭时，我向堂哥打听起女疯子。堂哥说，你怎会不认识她呀，她是红梅呀。
　　我愕然了。
　　“红梅真苦命。”堂嫂在一旁轻叹了口气。
　　红梅比我大不了几岁。在我记忆里，红梅很坚强。35岁那年，她的丈夫患肝癌谢世。她有一个女儿，如意。丈夫去世时她13岁，聪颖可爱。是她的掌上明珠。丈夫走后，她把所有的心思花在女儿身上。她惟一的愿望就是把女儿抚养成人，把她培养成一个有出息的人。风风雨雨10多年来，红梅是村里最辛劳，活得最累的人。白天，雨淋日头晒，在地里忙活，晚上，尽管，累得要命，浑身的骨头似散了架，她也不肯休息，为服装厂钉衣扣，缝线角。替玩具厂穿珠链。这些活儿，做工细量大利少，为了赚钱，红梅常常熬到深夜，但为了女儿，红梅清心寡欲，无怨无悔。
　　不知不觉中，如意长大了，大学毕业了。红梅却在劳碌中显老了。
　　我纳闷。这些年来，村庄因城市的拓宽而溶入了城市。土地被征用了。村里每年分口粮钱，而她的女儿大学又毕业了。红梅应该是苦尽甘来了。她怎么会疯了呢？
　　从堂嫂讲诉中，我隐约感到红梅的疯和女儿有关。

　　果然，当我问起红梅的女儿如意时，堂嫂便愤愤地骂开了。

　　“不是那个骚X，红梅会疯吗？”
　　原来，如意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好工作。她参加过两次公务员考试，却名落孙山。红梅劝女儿先找个工作，如意却不肯低就。于是，如意的工作成了红梅的一块心病。去年，红梅托路子跑关系，历尽艰难万苦，终于在高速公路收费站给如意找了个工作。高速公路收费站是个事业单位，工作轻松，待遇也好。但是，如意仅仅上了两个月的班，就辞职不干了。她说太辛苦，坐在逼仄的收费亭里，象是在坐牢，没有自由。
　　如意的任性急坏了红梅，也让红梅伤心不已。为了如意这份工作，红梅求爷爷告奶奶不知说了多少好话，送了多少礼，花了多少心血。但如意一个轻飘飘的决定，就把红梅所有的心血打了水漂。
　　如意闲赋在家后，终日无所事事。便和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有了来往。一个叫巧玲的女同学和她走得最近。巧玲是个“小姐”，很有钱，穿名牌，花钱大手大脚，这些让如意十分羡慕。巧玲常劝如意，做人思想不能太死板要开放，现在这种社会你没有钱就会被人瞧不起，她常对如意讲，漂亮的女人是一座金矿。你的条件怎么好，浪费了不觉得可惜。如意开始时，对巧玲的思想很抵触，对她的话也没有好感，但随着时间的变化，爱慕虚荣的她渐渐被巧玲同化了。
　　于是，她和巧玲一道经常出入娱乐场所。
　　如意变了，她在我的村庄里的人眼里变坏了。
　　在当今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又有几个人都坚守得住自己的道德底线呢？如意做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学生，她不可能分辨不出好歹，不可能不知道什么是人的尊严，自尊为何物？当她举起酒杯和客人渴酒，当她纯洁而丰腴的胴体头一回被男人毫无尊敬地抚摸，她的心一定会颤抖，她也一定会流泪会为自己的放纵后悔，她也一定会憎恨自己的堕落。一开始，她和许多堕落的的人一样，坚信自己有足够的信念，能守住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但金钱的魔力是罪恶和不可抗拒的。它能使一个天使变成恶魔，也能使一个贞女变为淫妇。当如意从客人手中一次次接过那一张张“老人头”时，她的身体一次次被人抚摸后，她的尊严，她的羞耻感就一点一滴地消失了，当如意不把自己当做一个女人，被金钱奴役了，她就彻底地堕落了。

　　如意在城里做鸡。
　　如意被某某人包了。
　　各种流言铺天盖地而来。做为如意的母亲，女儿的变化让红梅害怕。她常常劝女儿，但女儿依旧我行我素。无数个夜晚，红梅会被恶梦吓醒。她梦见自己被狂涛飓浪吞噬。她常常一个人独坐在丈夫的遗像前，泪流满面，她从心里默祷，希望死去多年的丈夫能让自己的女儿回心转意……
　　红梅变得孤独了。脸上笑容不再。她羞于出门，害怕出门，每一次出去，她都感到背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有无数张口在向她吐口水。
　　一个冬天的夜里。红梅担心受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那天，当如意刚从外面回到家里，警察出现了。如意因卖淫罪被判劳教三年。但红梅对这些已惘然不知了。在如意被抓的那个夜里，她就疯了。
　　“现在的女人真是犯贱，又不是日子过不去，何苦要去做这些伤风败俗的事。”堂嫂困惑不解。
　　我无言以对。这是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应该去关注去研究探讨的问题。我只是心痛。为红梅，为我消失的村庄，为那些消失了的在我记忆里美好的东西。但落花流水去，这又是多么无奈的事呀。
　　我想起了那次在 “海阔天空”的泡澡。我回乡的那个晚上，堂哥带我到开设在村中的“海阔天空”去泡澡。老板“麻杆”是我一块玩大的伙伴，“麻杆”非他大名，他的大名叫张天水，麻杆是因他小时候长得象一棵细长的麻杆，大家给他取得绰号，而现在的麻杆却是肠肥脑满了。“海阔天空”里边的设施丝毫不逊城市的浴室。桑拿。蒸气浴。搓背。应有尽有。当然如果你需要，还有小姐服务。我在沙发上休息时，就有三四个穿着极少的小姐过来请我进去敲背。这个敲背非正规敲背，而是性服务，俗称“打洞。”“海阔天空”和许多别的浴室一样，暗中也进行着腌脏不堪的交易。它和别的浴室一样，只能洗去一个人身上表面的污垢，而实际上它是个大染缸，给人的灵魂染上污秽。
　　我曾问过“麻杆”。
　　“你这样做，不怕村里人戳你脊梁骨吗？”
　　麻杆苦笑了笑。
　　“谁乐意呀。可不这样做你又有什么办法。没有小姐，浴室就没有生意，无法生存。”
　　 这难道就是我的村庄向城市转变时必须要经历和承受的悲哀和痛苦吗？难道繁华和富裕就一定要牺牲我们人性中一些美好的天性吗？
　　再次见到红梅是在三天后，地点是在堂哥的家里。我进去时，堂嫂正在给红梅梳头。今天的红梅焕然一新，看来，堂嫂精心为她清洗过。红梅身上穿着一件堂嫂旧的红羊毛衫，她的那件又破又脏的棉袄扔在院旮旯里。红梅嘴里在自言自语，目光依旧呆滞，但很平静，听话。
　　阳光温暖地照着堂嫂和红梅。堂嫂手中的梳子在红梅的头发上灵巧地梳动着……
　　我取出相机，拍下了这个镜头。这一瞬间值得我一生珍藏。她是属于村庄的，没有被污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