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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冯五爷(原创)

2022-01-14叙事散文朱竹

冯 五 爷 朱 竹小时候,在松柏参天的古庙里读书,要向三个人鞠躬:一个是戴花镜的老先生,一个是黑板上的孔夫子(上面有个木牌,写着“至圣先师孔夫子之位”),再一个则是冯五爷。向老先生行礼,那是尊师;向孔夫子行……
冯 五 爷 朱 竹   小时候,在松柏参天的古庙里读书,要向三个人鞠躬:一个是戴花镜的老先生,一个是黑板上的孔夫子(上面有个木牌,写着“至圣先师孔夫子之位”),再一个则是冯五爷。    向老先生行礼,那是尊师;向孔夫子行礼,那是尊圣;向冯五爷行礼,不甚明白。只是见到比我年长的孩子皆毕恭毕敬于他,我也跟着弯下腰去就是了!   读书,从眼镜上方看人的老先生,要求做到一个字:背。谁背得抑扬顿挫,谁背得酣畅淋漓,谁背得摇头晃脑,谁就是颜回,谁就是才子,谁就是可畏的后生。因此,“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朗朗读书声,终日喧嚣于古庙上空,不绝于耳。   说也奇怪,本来能背下来的东西,到时候却结结巴巴起来,越是结巴越要斜睨老先生手中的藤鞭,越是斜睨那藤鞭,也就越发地心慌意乱。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不凋也。”    我的同桌马小六使劲拽了拽我上衣的下角,小声告诉我:“后凋也”。   于是我就“后凋也”“不凋也”,犹如那出了毛病的老唱片,反反复复在重复着同一句话。   啪的一声,老先生的教鞭光临我的头顶,我缩了缩脖子,眨了眨眼睛。啪的又一声,打在我的头顶,我又眨了眨眼睛。啪的再一声,打在我的头顶,我再一次眨了眨眼睛。三声之后,只听到老先生厉声道:“打!不打不成材!”
 
  放学回家,我把头顶隆起的三个包,疼痛给父亲看。看了“包”的父亲,说:“打!不打不成材!”   不过从父亲的脸色看,那分明是心疼自己的儿子,所以落泪的母亲就有了一阵窃窃私语。决计把冯五爷请到家中来,启蒙我的愚昧无知,开导我的冥顽不化。(如今的说法就是"请家教").   留着八字胡的冯五爷,身着一身黑色中式衣褂,圆口鞋,穿著一双家做的白布袜子,脚腕裹住腿带子,是典型的北方水乡农民打扮。父亲把我的课本《论语》,小心翼翼地捧给冯五爷看,识字不多的冯五爷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翻动了几页,闻了闻那书的香味,又捧到父亲的鼻子下面,也让父亲吮了几口那书的香味。随后呷了一口父亲斟满的茶,吸了一口母亲为之点燃的旱烟,二话没说就“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背将起来。整部《论语》,132条孔子与弟子的《论》,180条孔子的《语》,如一股清泉,从冯五爷的胸中流淌而出。历时一小时五十分钟。   冯五爷家境贫寒,不曾念过一天书,然而他背诵得情致翩翩韵味十足,清澈的语句,盈满我的心田。盈满心田的我,自那以后对冯五爷鞠下的躬,也就格外的深格外的大,这种深要超过对孔夫子的深,这种大要超出对老先生的大。   中午请冯五爷就餐,席间父亲告诉我,冯五爷的学问全是听来的。别人是过目不忘,冯五爷是过耳不忘。白天,他劳动在自己那一亩水田里,水田就座落在古庙的一侧,教室门口的下边,无论是摊地,还是插秧施肥,或是间歇于地头,他都侧耳聆听老先生的讲课。晚上,冯五爷到老先生的住处——古庙小耳房里去听,老先生经常为无标点的线装书课本点句读,边点边唱,老先生唱得有韵,冯五爷听得入神。天长日久,老先生一肚子学问,都被冯五爷听来了。别人是学而知之,冯五爷是听而知之。呵!冯五爷的聪颖,冯五爷的睿智,皆来源于他的两耳。因此,观察冯五爷的两耳,寻觅两耳的秘密,也就成为我特殊的使命。   从上看,从下看,从前看,从后看,从左看,从右看,但始终不曾发现冯五爷的两耳有什么特别之处。看不出来,就伸手去摸,想摸出那个中奥秘。不料,却被冯五爷伸出的烟袋挡住,并告诫我:“君子动口不动手!”   不过,从那之后,我开始注意自己的两耳。洗脸要洗耳,照镜子要照耳,摸耳搓耳提耳拽耳捏耳揉耳,久而久之,形成一套耳轮功。我有意地用两耳去听那风声雨声虫声蛙声鸟声水声老先生的读书声……不到一年光景,我居然有了自己的聪明和悟性,成为老先生摘下花镜揉揉眼睛刮目相看的才子学童。不消一年功夫,我就考上了首都名牌中学北京四中,其后我又堂而皇之地走进南开高等学府。时间是1956年。   1957年暑期,在古庙教室一侧那一亩水田处,我去拜谒冯五爷。那是唯一的一片没有加入过初级社高级社(以及后来的人民公社)的秧田,所插下的秧苗,横看横成行,竖看竖成行,斜看斜成行,四周的田塍切割得异常笔直,拍打得油光可鉴。看上去宛如一幅镶了画框的油画,是一件精致绝伦的艺术品!呵,冯五爷的劳动也充溢着一种鲜活的灵性!   “后生可畏!”是冯五爷的声音:“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冯五爷的溢美之言,使我泪流满面,那是对我的激励,也是对我的鞭策。我再一次向他行鞠躬之礼!   我戴着冯五爷的三顶桂冠,在我明亮的家园很是风光一番。然而当暑假期满回到南开学府后,随即在那场风起云涌的“阳谋”运动中,被阴谋成右派分子!在其后20余年的狂风暴雨中,几经大难而不死,最后终于得到了昭雪。时间是1979年。   我写信索问家乡的冯五爷,得知他的儿子在文革中被打成了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反革命,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与凌辱。冯五爷急瞎了眼睛。他的儿子苦闷抑郁,精神变态失常,一日操起菜刀把他的生身之父冯五爷活活地剁将而死。冯五爷受难时,冯五奶奶呼救,当人们闯进屋内,见持刀的儿子依旧在剁在砍,满屋满墙都是冯五爷的血肉。他这个儿子要把所有的愤懑与仇恨发泄到冯五爷身上,是冯五爷这样一个父亲使他成为了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反革命。   冯五爷死在自己儿子手中,事出偶然,但细细想来,像冯五爷这样的人物,死在文革之中,也是一种必然。因此,走向那个世界的冯五爷,应当有所宽容,要饶恕他的儿子,不要怪罪他的儿子!在此,让我再一次向我心中的冯五爷行鞠躬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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