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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白片子

2022-01-14叙事散文阿贝尔
白片子属于野生冷水鱼,鳞甲细得可以忽略。又叫雅鱼,雅安大渡河流域居多二十世纪晚些的一些时候,午后或者傍晚,总能看见有人在我家门前的大河里挂鱼。是挂,不是钓。是城里人。那穿戴,那脸面,那鱼杆。。一个,或两三个。有踩在水里的,有站在干坡上的。我……
  白片子属于野生冷水鱼,鳞甲细得可以忽略。又叫雅鱼,雅安大渡河流域居多
  二十世纪晚些的一些时候,午后或者傍晚,总能看见有人在我家门前的大河里挂鱼。是挂,不是钓。是城里人。那穿戴,那脸面,那鱼杆。。一个,或两三个。有踩在水里的,有站在干坡上的。我们叫他们“挂鱼子”。漆过的鱼杆上车轮飞转,坠子带着化学线嗖地跑到了河心。不但不急于收线,还一个劲地放,一边放一边收,一边收一边放,收放自如,要的是让鱼钩划过更多的水域,遇见白片子,挂上,再拖出来。洪水过后,我们总能在石缝、灌木丛、漂木上捡到挂鱼钩,还有化学线。挂鱼钩生了锈,一串串,但钢性依旧地好。化学线缠成一团,打了死结,没有人能解开。钢钩在水中漂游,白片子也在水中漂游,遇上,钢钩刺进鱼身,可以是任何部位,利用河水的冲力和挂鱼子的拉力,钻得更深,挂得更稳。钢钩没有目标地在水域探寻,便能中的,可见白片子之多。
  挂鱼子在岸边挂鱼,筏子在河心漂流,筏子客扳着艄冲着浪,年轻媳妇在河边洗菜洗衣,那该是一幅多么美的画卷。
  也有钓鱼子。多半还是城里人。多半是星期天。多半在枯水期。他们不像我们用蛐蟮做鱼饵,而是用浅滩石头下的水虫。他们的鱼杆更加地漂亮,华丽,精密的车轮和护线扣,五彩的叶片,高级的化学线,生漆漆过或丝带缠绕过的杆,在我们看来,已经不再是鱼杆,简直成了艺术品。他们看好一片水域,放线,把鱼杆固定在石缝或沙滩,然后点一支纸烟,悠闲地吃。有的还摸出袖珍收音机听。他们连固定鱼杆码的石堆都是漂亮的。鱼杆颤悠颤悠,我们在一旁急,他们不急,那是河水冲刷鱼线造成的,并没有鱼上钩。鱼真上了钩,鱼杆急促地剧烈地抖动,他们也不急,慢慢地放线,收线,就跟在农机厂制造零件或者在税务局做账一样。
  我没有看见挂鱼子或钓鱼子弄到手的白片子,但肯定有,看他们从不离身的胀鼓鼓湿漉漉的帆布挎包就晓得。我看见的最多的白片子是在我们家的水缸里,十几条,脊背都老黄了。下午放学回家,揭开水缸喝冷水,一下子就看见了。问在门口做针线的婆婆,婆婆悄声说,你老子跟胡玉国几个炸的,可别说出去哦。我知道炸鱼,雷管,火药,导火绳(我们叫引线),装置在酒瓶里——墨水瓶也行,甚至不用瓶子拿塑料布(我们叫亮油纸)包裹也行——再绑上石头,以便沉底。炸一次鱼一般要准备四五炮,难免有放空的。也有弄七八炮上十炮的,狂轰滥炸,弄得好长的河段都不得安宁。恰逢农业学大寨,炸药雷管很容易搞到。二龙嘴包丫丫,菜包石,短坑,是最好炸鱼的。胡兴德用红  岩墨水瓶做了炸弹,丢在二龙嘴包丫丫,炸出了晒簟大一片白片子,浮在水面上,跟倒了一背玉米棒子似的。
  国家不准炸鱼,但炸了也没人管。听见大河里轰隆轰隆响,只要往河边跑,就能捡到白片子。几十里几百里的涪江上游都炸鱼,即使好几天听不见炮声,也照样能捡到。我第一次捡到的白片子就有好几斤,在水磨坊的堰渠里,鞋子都没打湿。那时我只有几岁。后来经常在河边放驴,经常捡到白片子。有的沉在水底,白糊糊的,脱了裤子涉去,一摸就起来了。有的漂流而下,白白的肚皮,黄黄的脊背,跳进河里,拿双手去捧,就进怀里了。生产队在江边砌鱼嘴,漂下来好多白片子,男女老少都脱了裤子去笼,场面该有多么壮观、经典。每到春节,河里的炮声更频繁、更放肆,白片子也更多。拿着捞鱼的网子(长长的竹竿捆绑着钢筋做圈的麻绳网),站在缓水处等着,一条,两条,就这样捞下去,都是肥鱼,看它白玉一样的嘴唇、油菜花一样的脊背和桨一样的尾巴,无与伦比的精致。有一年春节,父亲在短坑捡到好几条老白片子,大得像猪,胡子黄澄澄的。只可惜卖的卖,送人的送人,并没饱到口福。
  也有饱口福的时候。婆婆将鱼剁成块,拌上麦面,有时也拌土豆粉,加一两个鸡蛋,下到油锅里炸。微火,炸透,炸酥。可以直接吃,可以加姜葱蒜花椒再炖,也可以放在饭锅里顺便蒸一会儿。哪一种吃法都是美。就是夏天,炸好的鱼也可以存放两三天。放学回家,时常在睡房的大木柜上看见炸鱼块,装在一个大筲箕里,面上搭着包帕。虽是冷的,偷几块吃上,格外解馋。偷得的东西吃起来,味道总是特别好。浓郁的鱼味,集合了高山河谷的全部精华。也可以熬汤。喜欢藿香味的可以加点藿香,加韭菜,姜蒜花椒自然少不了。熬好的鱼汤雪白,营养几乎是颗粒的,不仅可以尝得,而且能够观感。红烧瓦快鱼比较刺激,肉感,麻辣烫,加豆瓣酱加豆油,大蒜可以略多,下酒下饭都适宜。那时没有味精,但味道照样的鲜。清蒸也独具风味,佐料都放在剖开的肚子里,出笼后肉是肉刺是刺,主调是清香,很纯的高海拔的清香。蘸醋吃,一点不压于现时的鸡尾虾。后来白片子像石巴子一样成了商品,卖到了餐馆和火锅店,吃法自然多了,豆腐鱼,太安鱼,乌江鱼,但味道都不及旧时的好。
  在河雾弥漫的早晨,或者在夜幕降临的黄昏,总能看见打鱼子在撒网。撒网,拣网,再撒,簸箕大一片。在齐腰的水里。收网显得特别的小心翼翼,把网绳压得极低,一边拖一边拣,有没有鱼手上是完全能够感应的。白片子被罩住,渐渐收关,它们并不知道自己危险的处境,还在戏水,还在觅食,还在做爱或产卵。等它们晓得,网口已经被封住,成了瓮中之鳖。打鱼子多是有头脑的人,想玩,想吃,想钱,但在当时却被定性为好吃懒做一类。我们那一带最有名的打鱼子叫何福权,外号何懒人。我见过用拦河网打鱼的,两岸都有人,提着网顺流而下,渴望把大河的鱼一网打尽。那气势,那奔跑的速度,涉水时那不要命的劲头,人见了都畏惧,别说白片子了。拦河网,拦住整条大河的网,白片子看见这三个字,也会全身发抖。
  白片子属于国家保护鱼类,但从未得到保护。情由可原。大熊猫、藏羚羊、盘羊都没有保护好,何况白片子呢?1983年秋天,洪水冲毁了岷山深处虎牙公社的农药库,白片子(包括涪江中的所有生物)遭遇了空前的劫难,死亡过半。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采挖沙金,从人工到机械化,摧毁了古旧河床,填充了深潭漩涡,让已经元气大伤的白片子流离失所,濒临灭绝。像捕捞石巴子一样,捕捞白片子也是暴利,而且容易上手,数量可观。钓、炸、电、投毒、网,方法常见。炸、电、毒,就是斩尽杀绝,“宁可错杀一千,决不让一个漏网”,漏网的可是钞票啊!白片子的遭遇就是涪江的遭遇。涪江的遭遇也就是白片子的遭遇。白片子和涪江的遭遇都是地球的遭遇,我们人自己的遭遇。
  我很久没有吃到白片子了。早先上面来了客人,单位招待,总要点一个特色菜,白片子。两三个青年白片子躺在景德镇的瓷器里,眼睛灰灰的,很是无辜。每每那时,我下箸的手就有些发抖。记得一位副厅级客人在吃过白片子之后,从桌上的残物中找出一把像十字架的骨剑,很是感慨地说,这十字架便是辨别雅鱼真伪的标志。他收藏了那个十字架,说以便再吃到雅鱼时辨别真伪。
  白片子的脑骨里的确有个十字架,也许是其它鱼类所没有的,但是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不是拿它在吃鱼的时候辨别真伪,而是拿它在研究这个灭绝的物种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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