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你的身体是容器
2022-01-14抒情散文鲁晓敏
容器[甲]李幸福是个木匠,手艺活不怎么样。李幸福老婆却长得标致,清水一般的容貌,里头暗藏着热烈、盅惑、靡丽,一种男人深切希望体彻的物质。李幸福出门做工的日子,他家串门的男人特别多,比如王乡长、陈村长,偷窥过女人洗澡的陈东兴和光棍陈金旺。算命……
容器
[甲]
李幸福是个木匠,手艺活不怎么样。李幸福老婆却长得标致,清水一般的容貌,里头暗藏着热烈、盅惑、靡丽,一种男人深切希望体彻的物质。李幸福出门做工的日子,他家串门的男人特别多,比如王乡长、陈村长,偷窥过女人洗澡的陈东兴和光棍陈金旺。算命的客妹说女人太漂亮了容易生祸,叫李幸福给老婆破相,日子就顺了。李幸福操起剪刀在老婆的脑后开了个豁口。 以后的李幸福出名不是他的手艺,而是他打起老婆的狠劲。李幸福一喝酒就和老婆对骂,你这个婊子养!李幸福一把掼了酒碗,揪着女人的头发就扇。直到李幸福的老娘踮着小脚赶来,啐他三口,李幸福才歇手。女人寻死过几次,上吊、跳塘、喝农药,最后一次是绝食,撑了三天,饿得两眼发虚,酿酿跄跄。她的傲气早叫李幸福打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是妇女的哀号和无奈。她一次次声嘶力竭的尖叫将村庄的宁静撕得粉碎。 李幸福给祖母打寿棺,不说话,发狠地干活。完工后,父亲请他喝酒,他一碗一碗地灌,有些醉了。我爸说,幸福你可不能这么打老婆,人是经不起打的。李幸福的筷子正夹着一块排骨,半晌没动,突然伏在桌子上号啕大哭,浑身颤栗,像糠筛子发抖。我爸慌了神,忙劝慰他。李幸福抬起头,一脸愤糜,牙齿咬得呷呷作响。说老哥你不知道,那婊子养的表面装得人模人样,背后偷人,连儿子都不是我亲生的,我他妈的绝后!我爸一时语塞,只是不停地和李幸福喝酒。也难怪,李幸福五大三粗,相貌粗砺,咋这个儿子就细皮嫩肉的,白白净净的,身上的器官没有一点和幸福有联系。幸福的老婆招呼他回家,叫幸福一脚踹出门外,哭哭啼啼走了。 第二天,李幸福来取工具,摸着脑门问我爸,说老哥我昨晚做啥了?是不是出丑了?我爸说没有啊,你好好的,李幸福就憨憨地笑。后来,每次碰见李幸福老婆,我就浑身不自在,像爬满了虫子,叮我,咬我,一身疙瘩。李幸福的老婆越来越嫩,李幸福越来越老,越来越丑,有时候还挂着鼻涕。有一次,我看见幸福家后门溜出个男人,高大英俊,一下子就记住了他的模样。李幸福说得没错,他那张脸型活脱脱就是李幸福儿子的翻版。我又想起李幸福老婆说的一句话,日子就这么过呗。 李幸福掀了客妹的摊子,说我给老婆破了相,怎么日子还是没法过?客妹说幸福你错了,豁口不能开脑后,要开在额头。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想起来,再没有听到李幸福女人的哭叫,听说两夫妻外出打工了。没有了幸福老婆尖叫的夜晚,我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乙] 金晓丽是我同学,也是邻居。十年没有见着金晓丽了,听说她嫁到了东北,有了个男孩,后来又有了个女孩。每次经过她家,都会听见她父亲剧烈地咳嗽,身子颤抖,像电击。仿佛要将内脏吐出来。她父亲已经病危几次,棺木正在油漆,黑亮亮的光泽压得人有些惊慌。她家的亲戚都到齐了,聚集在堂屋。一屋子的人鸦雀无声。 念高中的时,晓丽是公认的班花,17岁的身子已经鼓鼓涨涨,该出来的都出了,是属有丰富内容的那种。我妈说晓丽是个女人了。我坐在她身后,浑身躁热,胸闷,心头压过千军万马。她的身体是容器,盛满了男人燃烧的目光。我暗恋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写过情书,塞在她的课桌底下,没有署名,用生硬的字体写的,我怕情书被她贴到黑板上。陈光辉、秦学军就被她贴过。她也不可能单单猜到我,据说班上有十多个男生给她写过情书。只要她的目光触及情书,仿佛就触摸过我的身体。我是这么想的。当时醉鬼是最疯狂的一个,醉鬼大名叫毕建新。醉鬼天天写情诗,经常在晓丽家门口晃悠,被晓丽娘撵过几回,被晓丽父亲操起扁担追过。醉鬼的诗在全班流传,“你是烈酒,我闻一闻就醉了”。诗当然是晓丽给传出去的,从此我们都叫毕建新醉鬼,晓丽听见就吃吃地笑,笑得花枝招展。醉鬼觉很没面子。后来,醉鬼说晓丽给汪老师睡了,醉鬼眼球暴绽,手关节捏得喀喀作响。醉鬼说晚自修下课后晓丽进了汪老师宿舍就没有出来。醉鬼中途被学校开除,公告上说醉鬼手持木棍袭击汪老师。醉鬼擦过皮鞋,拣过破烂,拉过皮条,多年后在上海抄房成了爆发户,还包了一个艺校生,十七岁。正月同学会上,大头就带了艺校生,有人说女孩太像晓丽了,醉鬼说别把事情看得太复杂,也别把事情说透了,大家都笑。酒店、茶楼、卡拉OK、泡脚,都是醉鬼买单,没人觉得不妥,醉鬼很满足,也很失落。席间,他问起过晓丽,没人知道她的下落。我知道,但我没说。 晓丽父亲撑了三天,死了,晓丽还是没赶回来,她还在不停地转车。一天,我在巷口遇见一个妇女,轻声地和我打了个招呼。我想不起这是谁,笑笑。走了。第二天又遇见了她,妇女轻轻地说,我是晓丽。我猛然一惊,眼前这个不修边幅、满脸皱纹的女人,身子单薄,眼睛怯怯的不敢看人,里头藏满了自卑、苦恼、没落、小心翼翼,怎么也不能和上学时心高气傲的晓丽联系起来。生活真是一把双刃剑,刺伤了别人,也戳伤了自己。我不住地嘘唏和叹息。 晓丽回东北前来过我家,叙了叙旧,她说丈夫前年病瘫了,一家人的生计撂在她身上,日子过得很苦。假如不是为了孩子,她早就不想活了。晓丽说,是自己命贱,是自己贱。晓丽眼里早已盛了一汪清水,澄亮澄亮。说着,嘤嘤地哭开,婴儿一般。一双手捂住黄菜叶样的脸,泪水漫溢。我想这就是纯粹的生活,让我触摸到了生活的真实与疼痛、无奈和悲伤。我还想说,醉鬼成了大款,陈光辉当了局长,秦学军当了军官,可还是忍住了,不知道为什么? [丙] 97年,邱爱珍经常往我家跑,找我爸,那年我爸下岗赋闲在家。老远就听见爱珍尖尖的鞋跟敲击着水泥地的声音,刺耳,尖锐,突兀。爱珍烫波头,头发高高扎起,火红色,像燃烧的火炬。爱珍说话很浪,喜欢跟人咬耳根,口水四溅,突出一副很亲近的模样。在我看来,邱爱珍在刻意掩饰真实的面影,她更像戴着一副面具,傲蛮、卑微、冷漠、热情、虚假、颓废。使得她永远躲藏在背后,看不清别人,也看不清自己。爱珍最挂嘴的一句话是世上没有一个男人是好东西。算命的客妹说,爱珍的命他不去卦,卦了也不准。 据说爱珍年青的时候是一枝花,是八十年代县越剧团的花旦,在我们村演过几回。住在我家。也就熟了。爱珍嫁给了镇长的麻脸儿子,不再唱戏,招到供销社当售货员,眼珠翻白,说话跑调,见人爱理不理,动不动就露出鄙夷、蔑视的神色。爱珍93年下岗,94年离了,7岁的女儿跟了她。爱珍经常为了抚养费跑到前夫单位大吵大闹,掀过桌子,砸过热水瓶,也咬过前夫的手。提起爱珍,方圆十里的人都笑。不过我妈笑不起来,她三天两头往我家跑,和我爸粘粘乎乎,为这事没少和我爸吵。只要一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响起,我爸就往楼上跑。还是叫爱珍截住了,说是给我爸找了个好差事,只需交5千元会费,以后就会财源滚滚。爱珍说这话时,两眼放光,手舞足蹈,火炬头不停抖动。爱珍说你信我,我骗谁也不能骗大哥。我爸信了,和一大帮人一起,跟着爱珍跑到深圳。过了一个多月,我爸带了一大堆化妆品回来,原来被爱珍骗到深圳做传销。我记住了那个品牌,仙尼蕾得。我妈天天用仙尼蕾得擦脸擦手,送了一些给我祖母、大姑、小姨、仙根娘和幸福老婆,我妈一边擦脸一边骂这个千刀万剐的妖精。我妈的皮肤在那年冬天却出奇地好,嫩了许多,仿佛能捋出一把水。我爸说我妈老树抽新枝。也就是在那年冬天,三十多岁的小姨涂着仙尼蕾嫁给了杀猪的姨夫。 再次见着爱珍是去年。火炬头变成了钢丝爆炸头,嘴唇抹得猩红,抱着我的女儿不停地亲。我妈慌忙从她手上将女儿夺过来。爱珍将几包奶粉、几件小人衣搁在桌上。娇慎地说我妈,做了奶奶也不说声,也好早些来道喜呀。说着就咯咯咯咯地笑,像母鸡叫。露出鲜红的牙床、舌头、假牙。爱珍兜着圈子夸了我女儿一通,搅得我妈心花怒放。爱珍说你得给女儿买一份保险,说完就掏出一大沓保险单堆在桌上。爱珍天天来,坐着就是不走,叽叽咂咂,或者为我女儿洗洗尿布。我爸说这保险还是买了吧,买个清净。我仔细看了保险单,每年交1800元,交满20年,每年可以返回1000元,一直到退休。如果提前取出,只能保值一半。爱珍说这险最好,旱涝保收。 藏的太深和太露骨的女人都是可怕的,偏偏爱珍两样都具备,据说这是离婚的原因。爱珍像迷宫,只有出口和入口,男人见到这样的女人,很害怕。女人见到这样的女人,直哆嗦。 [丁] 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叫钱燕,经营着“女人屋”服装店。钱燕和我妻子处得很好,也赚了我妻子不少钱。钱燕长的太精致,很有内涵的样子,也许这就是男人通爱钱燕的理由。据说追钱燕的男人很多,真正喜欢钱燕的男人极少,卖服装的小女人地位得不到男人的尊重。钱燕清楚这些,钱燕的男朋友比她小,家里穷,供不起他上大学。钱燕拼命地赚钱,除了自己的生活费之外,其余的都寄给了男朋友。钱燕过得苦,却很开心。也有人劝过钱燕,现在的男人很坏,要提防着点,万一男人变心了,你可就血本无归。钱燕笑笑,不说话。钱燕将翻身的希望押在男朋友身上。这话真让人说准了,读研的第二年,男人轻描淡写地把钱燕甩了。那年钱燕28岁,为那男人流产三次,拒绝了另外几个男人的求婚。 钱燕请我们喝酒,喝着喝着就哭开了。我相信酒精是无辜的,却是感情的催化剂这样的话。钱燕说自己就是贱,比狗还贱。她号啕大哭,“啊啊啊啊”,像乌鸦叫。恐怖。惊颤。刺耳。伏着我妻子的肩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涂抹在我老婆身上。我劝她,人总是要经过磨难的,没有挫折的人是不完整的。我又说为这种天杀的男人你不值。她一抬头,嘴角粘着一丝唾液。脸全花了,粉底上密布泪痕,像水土流失的模样。钱燕用冰冷的眼光看人,在我心里堆砌出许多痛。女人心太重了容易出事。钱燕果然出事了,疯了。钱燕赤裸着跑到大街上,头上插满了花,将整个春都搬到头上,却将自己的春天搬到大街上。 我们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子,去丽水市康复医院看望钱燕。隔着玻璃窗,她的眼神沮丧、惊惶、狂躁、癫庠、疲倦、焦虑、绝望。她一边拍手一边唱:“爱情大魔咒。爱情大魔咒。爱情大魔咒”。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去过钱燕家。她家是一所低矮的土房,屋檐下晾着几件破衣裳,墙上靠着农具。几床旧棉絮堆在谷柜上,拉着蜘蛛网。她的父亲蜷缩在门前,邋遢、虚弱、孤单,像一道阴影。钱燕的父亲说钱燕死了,吞了一瓶安眠药。说得简单,纯粹。 人的身体是容器。钱燕可以盛满这个世界种种结构复杂的物质,却独独盛不下生的欲望。钱燕摔碎了自己的容器。是什么坚强的力量让她厌弃生命?我泪水汹涌,突然就想起红颜薄命的谶语。对于爱情,接近和逃离都注定了一生的悲剧。钱燕的话给自己做了注脚。春天的气息正在院子铺开,一树樱桃绿意盎然。手腕粗的枝桠上停着两只鸟,也许一只是雄的,一只是雌的。鸟在叫,悦耳动听。 我突然想,世界也是个容器,盛满了形形色色的小容器。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甲]
李幸福是个木匠,手艺活不怎么样。李幸福老婆却长得标致,清水一般的容貌,里头暗藏着热烈、盅惑、靡丽,一种男人深切希望体彻的物质。李幸福出门做工的日子,他家串门的男人特别多,比如王乡长、陈村长,偷窥过女人洗澡的陈东兴和光棍陈金旺。算命的客妹说女人太漂亮了容易生祸,叫李幸福给老婆破相,日子就顺了。李幸福操起剪刀在老婆的脑后开了个豁口。 以后的李幸福出名不是他的手艺,而是他打起老婆的狠劲。李幸福一喝酒就和老婆对骂,你这个婊子养!李幸福一把掼了酒碗,揪着女人的头发就扇。直到李幸福的老娘踮着小脚赶来,啐他三口,李幸福才歇手。女人寻死过几次,上吊、跳塘、喝农药,最后一次是绝食,撑了三天,饿得两眼发虚,酿酿跄跄。她的傲气早叫李幸福打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是妇女的哀号和无奈。她一次次声嘶力竭的尖叫将村庄的宁静撕得粉碎。 李幸福给祖母打寿棺,不说话,发狠地干活。完工后,父亲请他喝酒,他一碗一碗地灌,有些醉了。我爸说,幸福你可不能这么打老婆,人是经不起打的。李幸福的筷子正夹着一块排骨,半晌没动,突然伏在桌子上号啕大哭,浑身颤栗,像糠筛子发抖。我爸慌了神,忙劝慰他。李幸福抬起头,一脸愤糜,牙齿咬得呷呷作响。说老哥你不知道,那婊子养的表面装得人模人样,背后偷人,连儿子都不是我亲生的,我他妈的绝后!我爸一时语塞,只是不停地和李幸福喝酒。也难怪,李幸福五大三粗,相貌粗砺,咋这个儿子就细皮嫩肉的,白白净净的,身上的器官没有一点和幸福有联系。幸福的老婆招呼他回家,叫幸福一脚踹出门外,哭哭啼啼走了。 第二天,李幸福来取工具,摸着脑门问我爸,说老哥我昨晚做啥了?是不是出丑了?我爸说没有啊,你好好的,李幸福就憨憨地笑。后来,每次碰见李幸福老婆,我就浑身不自在,像爬满了虫子,叮我,咬我,一身疙瘩。李幸福的老婆越来越嫩,李幸福越来越老,越来越丑,有时候还挂着鼻涕。有一次,我看见幸福家后门溜出个男人,高大英俊,一下子就记住了他的模样。李幸福说得没错,他那张脸型活脱脱就是李幸福儿子的翻版。我又想起李幸福老婆说的一句话,日子就这么过呗。 李幸福掀了客妹的摊子,说我给老婆破了相,怎么日子还是没法过?客妹说幸福你错了,豁口不能开脑后,要开在额头。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想起来,再没有听到李幸福女人的哭叫,听说两夫妻外出打工了。没有了幸福老婆尖叫的夜晚,我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乙] 金晓丽是我同学,也是邻居。十年没有见着金晓丽了,听说她嫁到了东北,有了个男孩,后来又有了个女孩。每次经过她家,都会听见她父亲剧烈地咳嗽,身子颤抖,像电击。仿佛要将内脏吐出来。她父亲已经病危几次,棺木正在油漆,黑亮亮的光泽压得人有些惊慌。她家的亲戚都到齐了,聚集在堂屋。一屋子的人鸦雀无声。 念高中的时,晓丽是公认的班花,17岁的身子已经鼓鼓涨涨,该出来的都出了,是属有丰富内容的那种。我妈说晓丽是个女人了。我坐在她身后,浑身躁热,胸闷,心头压过千军万马。她的身体是容器,盛满了男人燃烧的目光。我暗恋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写过情书,塞在她的课桌底下,没有署名,用生硬的字体写的,我怕情书被她贴到黑板上。陈光辉、秦学军就被她贴过。她也不可能单单猜到我,据说班上有十多个男生给她写过情书。只要她的目光触及情书,仿佛就触摸过我的身体。我是这么想的。当时醉鬼是最疯狂的一个,醉鬼大名叫毕建新。醉鬼天天写情诗,经常在晓丽家门口晃悠,被晓丽娘撵过几回,被晓丽父亲操起扁担追过。醉鬼的诗在全班流传,“你是烈酒,我闻一闻就醉了”。诗当然是晓丽给传出去的,从此我们都叫毕建新醉鬼,晓丽听见就吃吃地笑,笑得花枝招展。醉鬼觉很没面子。后来,醉鬼说晓丽给汪老师睡了,醉鬼眼球暴绽,手关节捏得喀喀作响。醉鬼说晚自修下课后晓丽进了汪老师宿舍就没有出来。醉鬼中途被学校开除,公告上说醉鬼手持木棍袭击汪老师。醉鬼擦过皮鞋,拣过破烂,拉过皮条,多年后在上海抄房成了爆发户,还包了一个艺校生,十七岁。正月同学会上,大头就带了艺校生,有人说女孩太像晓丽了,醉鬼说别把事情看得太复杂,也别把事情说透了,大家都笑。酒店、茶楼、卡拉OK、泡脚,都是醉鬼买单,没人觉得不妥,醉鬼很满足,也很失落。席间,他问起过晓丽,没人知道她的下落。我知道,但我没说。 晓丽父亲撑了三天,死了,晓丽还是没赶回来,她还在不停地转车。一天,我在巷口遇见一个妇女,轻声地和我打了个招呼。我想不起这是谁,笑笑。走了。第二天又遇见了她,妇女轻轻地说,我是晓丽。我猛然一惊,眼前这个不修边幅、满脸皱纹的女人,身子单薄,眼睛怯怯的不敢看人,里头藏满了自卑、苦恼、没落、小心翼翼,怎么也不能和上学时心高气傲的晓丽联系起来。生活真是一把双刃剑,刺伤了别人,也戳伤了自己。我不住地嘘唏和叹息。 晓丽回东北前来过我家,叙了叙旧,她说丈夫前年病瘫了,一家人的生计撂在她身上,日子过得很苦。假如不是为了孩子,她早就不想活了。晓丽说,是自己命贱,是自己贱。晓丽眼里早已盛了一汪清水,澄亮澄亮。说着,嘤嘤地哭开,婴儿一般。一双手捂住黄菜叶样的脸,泪水漫溢。我想这就是纯粹的生活,让我触摸到了生活的真实与疼痛、无奈和悲伤。我还想说,醉鬼成了大款,陈光辉当了局长,秦学军当了军官,可还是忍住了,不知道为什么? [丙] 97年,邱爱珍经常往我家跑,找我爸,那年我爸下岗赋闲在家。老远就听见爱珍尖尖的鞋跟敲击着水泥地的声音,刺耳,尖锐,突兀。爱珍烫波头,头发高高扎起,火红色,像燃烧的火炬。爱珍说话很浪,喜欢跟人咬耳根,口水四溅,突出一副很亲近的模样。在我看来,邱爱珍在刻意掩饰真实的面影,她更像戴着一副面具,傲蛮、卑微、冷漠、热情、虚假、颓废。使得她永远躲藏在背后,看不清别人,也看不清自己。爱珍最挂嘴的一句话是世上没有一个男人是好东西。算命的客妹说,爱珍的命他不去卦,卦了也不准。 据说爱珍年青的时候是一枝花,是八十年代县越剧团的花旦,在我们村演过几回。住在我家。也就熟了。爱珍嫁给了镇长的麻脸儿子,不再唱戏,招到供销社当售货员,眼珠翻白,说话跑调,见人爱理不理,动不动就露出鄙夷、蔑视的神色。爱珍93年下岗,94年离了,7岁的女儿跟了她。爱珍经常为了抚养费跑到前夫单位大吵大闹,掀过桌子,砸过热水瓶,也咬过前夫的手。提起爱珍,方圆十里的人都笑。不过我妈笑不起来,她三天两头往我家跑,和我爸粘粘乎乎,为这事没少和我爸吵。只要一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响起,我爸就往楼上跑。还是叫爱珍截住了,说是给我爸找了个好差事,只需交5千元会费,以后就会财源滚滚。爱珍说这话时,两眼放光,手舞足蹈,火炬头不停抖动。爱珍说你信我,我骗谁也不能骗大哥。我爸信了,和一大帮人一起,跟着爱珍跑到深圳。过了一个多月,我爸带了一大堆化妆品回来,原来被爱珍骗到深圳做传销。我记住了那个品牌,仙尼蕾得。我妈天天用仙尼蕾得擦脸擦手,送了一些给我祖母、大姑、小姨、仙根娘和幸福老婆,我妈一边擦脸一边骂这个千刀万剐的妖精。我妈的皮肤在那年冬天却出奇地好,嫩了许多,仿佛能捋出一把水。我爸说我妈老树抽新枝。也就是在那年冬天,三十多岁的小姨涂着仙尼蕾嫁给了杀猪的姨夫。 再次见着爱珍是去年。火炬头变成了钢丝爆炸头,嘴唇抹得猩红,抱着我的女儿不停地亲。我妈慌忙从她手上将女儿夺过来。爱珍将几包奶粉、几件小人衣搁在桌上。娇慎地说我妈,做了奶奶也不说声,也好早些来道喜呀。说着就咯咯咯咯地笑,像母鸡叫。露出鲜红的牙床、舌头、假牙。爱珍兜着圈子夸了我女儿一通,搅得我妈心花怒放。爱珍说你得给女儿买一份保险,说完就掏出一大沓保险单堆在桌上。爱珍天天来,坐着就是不走,叽叽咂咂,或者为我女儿洗洗尿布。我爸说这保险还是买了吧,买个清净。我仔细看了保险单,每年交1800元,交满20年,每年可以返回1000元,一直到退休。如果提前取出,只能保值一半。爱珍说这险最好,旱涝保收。 藏的太深和太露骨的女人都是可怕的,偏偏爱珍两样都具备,据说这是离婚的原因。爱珍像迷宫,只有出口和入口,男人见到这样的女人,很害怕。女人见到这样的女人,直哆嗦。 [丁] 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叫钱燕,经营着“女人屋”服装店。钱燕和我妻子处得很好,也赚了我妻子不少钱。钱燕长的太精致,很有内涵的样子,也许这就是男人通爱钱燕的理由。据说追钱燕的男人很多,真正喜欢钱燕的男人极少,卖服装的小女人地位得不到男人的尊重。钱燕清楚这些,钱燕的男朋友比她小,家里穷,供不起他上大学。钱燕拼命地赚钱,除了自己的生活费之外,其余的都寄给了男朋友。钱燕过得苦,却很开心。也有人劝过钱燕,现在的男人很坏,要提防着点,万一男人变心了,你可就血本无归。钱燕笑笑,不说话。钱燕将翻身的希望押在男朋友身上。这话真让人说准了,读研的第二年,男人轻描淡写地把钱燕甩了。那年钱燕28岁,为那男人流产三次,拒绝了另外几个男人的求婚。 钱燕请我们喝酒,喝着喝着就哭开了。我相信酒精是无辜的,却是感情的催化剂这样的话。钱燕说自己就是贱,比狗还贱。她号啕大哭,“啊啊啊啊”,像乌鸦叫。恐怖。惊颤。刺耳。伏着我妻子的肩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涂抹在我老婆身上。我劝她,人总是要经过磨难的,没有挫折的人是不完整的。我又说为这种天杀的男人你不值。她一抬头,嘴角粘着一丝唾液。脸全花了,粉底上密布泪痕,像水土流失的模样。钱燕用冰冷的眼光看人,在我心里堆砌出许多痛。女人心太重了容易出事。钱燕果然出事了,疯了。钱燕赤裸着跑到大街上,头上插满了花,将整个春都搬到头上,却将自己的春天搬到大街上。 我们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子,去丽水市康复医院看望钱燕。隔着玻璃窗,她的眼神沮丧、惊惶、狂躁、癫庠、疲倦、焦虑、绝望。她一边拍手一边唱:“爱情大魔咒。爱情大魔咒。爱情大魔咒”。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去过钱燕家。她家是一所低矮的土房,屋檐下晾着几件破衣裳,墙上靠着农具。几床旧棉絮堆在谷柜上,拉着蜘蛛网。她的父亲蜷缩在门前,邋遢、虚弱、孤单,像一道阴影。钱燕的父亲说钱燕死了,吞了一瓶安眠药。说得简单,纯粹。 人的身体是容器。钱燕可以盛满这个世界种种结构复杂的物质,却独独盛不下生的欲望。钱燕摔碎了自己的容器。是什么坚强的力量让她厌弃生命?我泪水汹涌,突然就想起红颜薄命的谶语。对于爱情,接近和逃离都注定了一生的悲剧。钱燕的话给自己做了注脚。春天的气息正在院子铺开,一树樱桃绿意盎然。手腕粗的枝桠上停着两只鸟,也许一只是雄的,一只是雌的。鸟在叫,悦耳动听。 我突然想,世界也是个容器,盛满了形形色色的小容器。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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