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逃跑的猪

一头逃跑的猪

我被他买回来时，已经病几天了，不眛良心说，我是被他收留的。

那天，他去赶集，遇到主人卖我，喊价很低。他正推着自行车，在人群里涌，被主人的叫卖声吸引。很多人看我，无精打采的样子。说肯定有毛病，不然能卖价这么低。主人解释说，家里急着给孩子看病，缺钱。不信的人，摇摇头走了。他挤过去，倚在自行车杠上，看看我，又摸摸我的头。主人说，好着呢，头一窝，长得快。主人说完，在我屁股上掐一下，我痛得大嚎。主人又对他说，咋样，听听这音，洪亮着呢。他满意地点点头，又摸摸我。当时，我想戳破主人的谎言。我病几天了，一直不想吃食，有气无力了，还得装着。主人家养猪多，他不会在乎我的，倘若回去治不好，肯定把我扔了，他还怕我有传染病，会害了其他的猪呢。我与小黑一起跑到河边看到过，河里飘着死猪娃，发胀的白白，肚子鼓鼓，爬着很多蛆。不久，小黑生病了，说是二号病，传染。主人二话不说，提着小黑，活活生扔进河里。

他最终把我买走，一副占了便宜的样子。逢熟人问，就说买个猪娃，便宜着呢。我待在自行车的挎篓里，任凭谁摸我的头，都不想理。他就是个傻子，人家骗他，还美滋滋的，大脑还不如我这头猪呢。我一路咒骂着他蠢，心里还是挺感激他。或许，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谁知道呢？

那条通往村里破烂不堪的土路，坑坑洼洼，把我颠得想吐。胃里啥也没有，能吐出啥呢。我张几下嘴，还是合上。他停了下来，支好自行车，跑到麦地里，薅几把麦苗，扔进篓里说，该饿了，吃点麦苗子吧。我胃里难受呢，哪有心思吃呢。麦苗子在我面前，发出清香。我朝前拱拱，嫩绿的麦苗，引诱我有吃的欲望。我衔在嘴里，嚼那嫩嫩的叶子，清脆可口。在主人家里，从出生没吃过麦苗呢。我大嚼起来，几把麦苗被我吃完。肚子舒服了。

他家住在村东头，门口有几棵大杨树。沿着土路一直到家门口，进院他就高喊，我买个猪娃，挺便宜呢。他老婆从厨房走出来，两只手上沾着面。走到我面前，就想摸我的头。他说，你咋不洗手呢，摸了猪头，咋做饭呢。他老婆笑嘻嘻的，说忘了，忘了。然后她问多少钱买的。他比三个指头，便宜吧，卖猪的等着用钱给孩子看病呢。她老婆知道价格后，急了，说他被骗了，无病无灾，谁舍得卖这么便宜呢。还说他做事不用大脑，人家说啥，他都信。他扯着长音说，你----懂啥呢，当时我就看出这猪有病，就是吃住了，拉一泡屎就好了，我刚喂过麦苗子，明天一拉稀，就好了。还说那卖猪的不懂，不懂就不懂吧，还拉到集上骗人，咱就该捡这便宜。他老婆讽刺，说他，就你懂，你比人家能。他说，咋不懂，俺天天看书，难道白看了。俗话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他老婆说，你恁努力，咋没考上学呢，不然，会娶我这大老粗，自有颜如玉等着你呢。他一下无语，最后说，看书与考学无关。

就这样，我住进了他家。与那些鸡鸭一样，成为他家的一员。

两口子用一个上午，给我在院子西南角搭个窝棚，铺了干麦秸，唯恐我乱跑，还砌个方方正正的圈，按个门。临了，又把一个大斗盆搬进去，算是猪槽。从下午开始，就不让我乱跑，正式入驻新居。我在新居里，这儿看看，哪儿拱拱，一点也不想老实。我那是稀罕啊。从来没有独居过，心里惊恐，不安。同时，又觉得自由，不再与同伴抢食，多好呢。他一只脚蹬在猪圈矮墙上，笑眯眯地说，你看，多欢实呢，顺当的话，年前就长成了。我只顾玩呢，也听不懂他的话是啥意思。

我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我的肚子就如他所说，拉了稀后，胃口好起来了。他还吩咐老婆，在我拉稀后，做了玉米面汤。他老婆说，喂个猪，你还当人看待呢，人拉稀后，打个面汤，补补，这猪你也补补。他反驳说，你懂啥呢，让你咋地就咋地。

那面汤稠稠的，可香了，我一下喝了小半盆。喝完面汤，我溜达几圈，跑进软软的麦秸上睡觉。暖暖春阳，斜照在我身上，刺得睁不开眼。干脆闭眼假寐。大杨树上的鸟，叽叽喳喳闹得欢，我喊不出名字，更不知道是啥鸟。那音就像催眠曲，一会儿，就想睡着。这样的享受，我还是头一次呢。在那主人家里，我像捡来的猪，一窝七八个兄弟姐妹。每天争奶吃。争不公就闹，乱哄哄的，闹急了妈妈，她拖着慵懒的身子，翻一下，把我们全部压在下面。我们钻啊，拱啊，嚎啊，一直到把主人嚎来。他拿根木棍，把妈妈敲起来，我们才得解救。最恐惧的是，那天她被我们闹烦了，竟然咬死几个姐妹，气得主人狠狠地打她一顿。后来，把我们与她分开了。我们哭着，喊着，无济于事。离开了妈妈的奶头，不习惯，拒绝那些稀汤寡水。哪有奶水好喝呢。我喜欢衔着抢来的奶头，软软的，一吸，一股甜甜的，香香的奶水。还没吸过瘾，小哥哥一嘴把我拱到一边。我抢不住它，只好去抢比我更弱的弟弟。这样的抢奶中，谁强势，谁长得快，长得大。我们来自同样的基因，同样的母体，就看谁是弱者。

我睡醒后，站了起来。几只饥饿的鸡，挤在槽边，啄我吃剩的饭渣。叽叽咕咕的，张望着。我走到槽边，它们被我吓跑，有逃到墙角的，有双脚一蹬跳上矮墙的，有逃进麦秸窝里的。我才懒得理会呢，吃就吃呗，逃啥呢，反正他每顿不会少我吃的。我哼哼着，唤它们来吃，它们惊恐的样子，咕咕着，不敢来。我知道，它们唯恐我伤害它。我才不会呢，有它们作伴，这漫长的日子，还有些乐趣。比如，我喜欢听公鸡的歌唱，它引颈对天长鸣，那姿态多么优美。人世间，还流传“雄鸡一唱天下白”的诗句呢。可见与它们在一起该多么自豪。我还喜欢看它们斗架的场景，瞪着眼，抖着脖子上羽毛，拉开架子，一蹦一跳的，谁也不示弱。听鸭子们说，它们是为一只漂亮的小母鸡角斗呢。那只小母鸡的确漂亮，红黄相间的长羽，如一件披风，披在丰腴的女子身上。那猩红的鸡冠，尖尖的嘴，圆圆的凤眼，怎么不会让那些雄鸡角斗呢。我不太喜欢那群鸭子们，天不亮，就呱呱地聒噪，一直把他聒噪醒。他懒洋洋地披着夹衣，打开院门，把鸭子赶了出去。它们一跩一跩的走势，活脱脱像个胖乎乎的老太太。我看到真想笑。可不能讥笑它们，毕竟是这个院里的一员，说不定它们笑我不自由呢。它们多自由呢。每天跑到河里游泳，捕食，无拘无束。累了，游到岸边，卧在和煦的春阳下养神。想撒欢的时候，双翅一展，呱呱地贴着水面飞一阵子。它们的日子，多么令我羡慕。虽然自己捕食辛苦些，但是自由的，无拘束的。他每次吃鸭蛋时，敲开一看，直夸，“还是双黄的，真不赖。”夸完，就朝着鸭子们撒一把玉米粒犒劳。

短暂的春夏，就要过去。

我在他精心喂养下，逐渐长大。他嫌我吃家里的稀汤寡水长得慢，骑着自行车跑到集市上的饭店倒剩饭。那可是好吃食，油腻的汤水里，有鱼虾，肉，还有各种喊不来名字的素菜。甚至有些时候，他与我一起吃，他把那些看似好好的，干净的挑出来，直接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说，“现在的人，真作，这好好的都不吃了，多可惜啊。”我偷笑，他简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些美食，营养高，我与人吃得一样，不长膘才怪呢。长着，长着，我的皮肤亮亮的，红红的。我的毛鬃硬硬的，他摸着偷笑，这猪长得真不赖，年底有望了。

我不喜欢雨天，窝棚露了几条缝，雨水如线般，浇湿麦秸。我睡在上面湿湿的，难受极了。睡不着，我变法生痞，满圈跑，跑累了就拱地，我能把圈里的地，全部翻开。我那些屎尿，泥巴，和在一起。天啊，我的脚上，身上，全部都是。多么恶心啊。困极，我也不躺下睡，太湿了，就这样，站着睡着了。他老婆看到猪圈里狼狈不堪的样子，骂他懒，泥巴快把猪沾住了，还不去收拾。他只好老老实实地跑到外面，挖些干土垫，又掏些干麦秸给我垫在窝里，还找块塑料布搭在窝棚上。这下好了，我又舒适了。他把一切都弄好，骂我一句，“再不安生，过年杀吃你。”

天啊，我的耳朵真切听到杀我这个字眼了。多么恐惧啊。自从听到那字眼，我温顺起来。唯恐哪天惹烦他，把我杀了。每天，吃饱后，我不乱跑，待在窝里，不是卧着听鸟儿，鸡们唱歌，就是趴下睡觉。难道我的宿命，就是被杀吗？我一直想这个问题，不劳作，吃饱就无事。从小到大，没谁说过我一句，唯一的就是调皮了，挨他几句骂，很多时候，他对我都是笑眯眯的，甚至还会当我面，与老婆调情呢，把我羞得都想母的了。想啥呢，春末，桐花落时，他找来兽医，把我阉成太监。说出来都丢人。这下，知道我为啥长得快了吧。我恨那兽医，真不讲究，弄个刀也不消毒，不顾我冲天尖嚎，用那只臭脚踩着我，活生生的把我的根挤了出来。我痛得差点晕过去。最后，还是发炎了，红肿很多天，他买了消炎药，才给我治好。

冬天，还是来了，是在我开始恐惧的日子里来的。

我越来越大了，体态被他追食的越来肥胖。他每天喂我的时候，拍着我的肚子，脊背，甚至把我抱起来，把把我有多少斤。他越是对我好，我越是害怕。逐渐，我患了恐惧症，看到他，心颤抖。很多天，不想吃喝。他说，这猪有病了吧，怎么不吃食了。他老婆说，要不请兽医看看吧。他说，值不当了，足足有二百多斤了，不行就卖了。他老婆又说，别等时间长，瘦下来了咋办。他说，等几天吧，看看好转不。我躺在窝里，真真的听他们对话。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鸡鸭不会替我想出怎么办，鸟儿也不会替我想出怎么办。我犯愁了。我拖着肥胖的身子，在圈里转来转去。忽然，我看到了猪圈门，跑，逃出去。我顿时兴奋了，只有逃出去，也许能躲过被杀或者被卖。我看了一下猪圈门，松松的，也许他们看我没出过圈门而警惕过。那门被我拱开了，我使劲拱到一边，钻了出去。他们不知道我钻出来，也许串门了。我在院子里跑一圈，不见他们人影。我跑到院门口，门开着一条缝，天赐良机啊，不跑还等啥呢。我拱开院门，飞快地跑了。

我暂时自由了。可我不知道跑到哪里。在村子里四处乱窜，那些狗们追着我撕咬。我可劲摆脱它们。嚎叫着咒骂它们。我在逃生啊。难道你们看着我要被杀吗？可是，它们不管不顾，一直疯狂地追着我。村里路过的人，也喊叫起来，谁家的猪跑了，赶快逮啊。我耳边的风带来他们急促的脚步声，狗的喘气声，我不顾这些，可劲跑啊，跑啊，终于，我跑不动了。

怨谁呢？我只好站在围墙边，等待他们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