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征文作品】编号98 花雨 冬 至
2022-01-1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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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
一
周六去看父亲,我在厨房做饭,父亲坐在餐桌前隔着厨房门跟我说,张海山张大爷你记得吧?他老伴前几天去世了。
每次我回家父亲都会和我说一些事情,说得最多的是他的老乡。说是老乡,也是战友、同事、朋友。伊尔施不是他们的故土,他们的故土在江苏,离伊尔施差不多两千公里。这里,只能算是子孙的故土。百年之后埋在哪里,进入耄耋之年他们常议论这个话题,但一直没形成决议。
我记得张大爷,他家后窗户正对着我大姑家大门。他大女儿叫怀俊。这个名字我念念不忘,气恨父母怎么想不出这样的名字给我。
父亲说这个消息时,没有太多感伤,我暗自思想缘由。我知道父亲和张大爷平时走得近,关系很好,对张大娘去世如此轻描淡写有点不合常理,但在父亲后面的话里我找到了答案。
原来,张大娘12年前做了肠癌手术,之后,高血压、糖尿病、肺气肿、肾病等好多病都上身了,一直卧床。不知道是药物的作用,还是躺着不动的缘故,不往长了长,一昧横着长,155厘米的个子,200多斤。孩子们忙生活,一直是张大爷照顾她。每天喂三遍药、做三顿饭、喂三顿饭、清洗人造肛门、为她翻身……张大娘活得难过,张大爷伺候得辛苦。到张大娘去世,张大爷已经变成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儿,50斤肉熬干了。
我不敢往前赶话,怕父亲多想,父亲毕竟也85岁高龄,周遭环境太差了。他的棋友、牌友一个个离去,近五年,老伴、妹妹、两个亲家相继离世,那一座座墓碑就像一座座高山立在他眼前,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离去的让他难过,活着的让他难心。
1959年4月,父亲和他的战友从锦州四十军退伍,随部队集体支边到阿尔山,成为林业工人。远离故土,在几千里之外安家落户,举目无亲,老乡、战友都成了亲人。父亲常跟我提起的那几个人,成了他们的至亲。他们都住在伊尔施棚户区回迁楼,那个小区没有名字,他们就叫它棚户区。父亲要不是提前搬到乌市,也会和他们一起回迁到棚户区。现在看来,父亲更愿意那样。父亲离不开那几个老哥们,和他们在一起,他才觉得自然,不拘谨,这也是父亲开春就去,上秋才回的原因。
二
当兵时郭大爷是班长,是他们中唯一一个在部队入党的。他本来不想到东北来。他的年龄最大,当兵前结的婚,已经有了一个女儿。父亲也有家室,父亲转业时我哥两岁半。但父亲和他不一样,父亲不想回老家,他不想务农,他不想再过穷日子,希望有所改变。
郭大爷最后还是随大部队一起到了东北。东北只是相对于南方而言,父亲他们是到边防前线阿尔山支边。当时新中国刚成立不久,百废待兴,需要大量的物质搞建设,木材是其中一项重要物质。这些战士成为新中国又一批建设者和守卫者,一锯在手采伐,一枪在手戍边。
在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因为人口多,房子住不开,父亲在东大甸子盖了新房子,新房子在郭大爷家北边,和郭大爷家成了邻居。郭大爷家郭大姐长我10岁,长得好看,圆脸,白皮肤,大眼睛。生产队一开会,父母就把我们姐妹送到郭大爷家,让郭大姐照看。郭大姐把我们姐几个还有她妹妹弟弟都拢到炕上,给我们讲故事,讲的什么故事我一点都记不清了,当时能不能听得懂我都不确定。那些漆黑的夜晚成为郭大姐留给我的唯一记忆。
郭大姐结婚后,回了老家,在南京一个法院工作。人大概都有叶落归根的想法,很多江苏人都把孩子送回了老家。有的是全家都回去了,有这一半那一半,郭大爷家就是。郭大爷退休后就江苏、东北来回跑,像个候鸟。前年,他回江苏前到乌市看望父亲,托哥去车站买车票,我们才知道这么些年他来回走都是坐硬座。那年郭大爷已经81岁了。我哥把两张硬卧递给郭大娘,告诉她上车可以睡觉时,郭大娘连说好几遍:乖乖,这可咋好呢。
今年,郭大爷没回江苏,他回不去了。夏天他摔了一跤,身上没有伤,但是走路有点跟头把式的,好像脑子出了问题,思维和反应跟不上了,就像子弹卡了壳。儿女不敢让他自己出门。曾经很威风的郭大爷威风不起来了。
郭大爷当民兵连长时,在生产队大院里训练民兵时威风凛凛的。身着草绿色军装(没有领章帽徽)、腰系褐色武装带,武装带上别着手枪。民兵们都崇拜他,不知道是崇拜他的枪,还是崇拜他的人,反正都听他的。训练的内容就是向左、向右看齐,齐步走、正步走之类的。民兵经常训练,一训练我们就去看,有的孩子还跟在队伍后面走。
父亲说郭大爷一直就和别人不一样。一次部队号召捐款,大家都捐2块钱,他捐20块钱,差不多一年的津贴。父亲说,你说他怪不怪,真不知道他咋想的。但是他的壮举受到首长的表扬,后来还入了党。转业到了东北,郭大爷被分到山里伐木点,他一看啥啥都没有,不累死也得被冻死,又听说我父亲分在了条件稍好一点的木材加工厂,当即不干了。找局领导,提条件,一是把他调回伊尔施,二是给他分房子,有一个条件达不到,他就回老家。当时郭大爷属于又红又专的积极分子,为了留住这个人才,局里不仅满足了他提出的两个条件,还给他提供了其他生活用品,才稳住了他那颗浮动的心。
但是他这颗心一直浮动着,没安定下来。他既挂念那边,又放不下这边。他的一生被这边和那边撕扯得零零碎碎。他感伤地说,哪儿都不像家啊。郭大爷在江苏没房子,回去是租房子,或是给外出打工的亲戚看房子;东北这边的房子,前几年棚户区改造拆迁了,回迁房写的孩子名,回迁款也没见着。住在儿子家,总感觉不像自己家,不仗义,心里不踏实。我想起一句老话:不管到啥时候,手里要攥点“过河钱”。大概郭大爷因为手里没有“过河钱”,心里不踏实,才不安定,才大南大北几千里的来回跑。
郭大爷和郭大娘都不会用手机打电话,勉强能接电话。原来父亲时不常的给郭大爷打电话,自打郭大爷摔了一跤之后,也不怎么打了。父亲说,电话里和他说话对不上点儿,你说东,他说西,有时他自己胡乱说一气,听不清说什么。完了,这人是完了。父亲唉声叹气。
三
邹叔是我哥的干爸。小时我哥一直干爸干爸的叫,长大不叫了,改叫邹叔。我听父亲讲过“干爸”的来历。
1960年春天,父亲接到家书,得知他大哥、二叔、三爷、四爷都在同一个月去世,他祖母、父亲、岳母病倒床上,母亲、婶娘、嫂子各带儿女共8口人去苏南逃荒,在家的三弟和两个妹妹忍饥挨饿,三岁老弟送人抚养。得此讯息,父亲心急如焚,带上家里所有的积蓄赶回老家。一到家赶紧买米买面,给祖父看病。带去的钱、粮票18天里所剩无几,父亲知道这样下去,不仅支撑不了一家人的生活,大家都性命难保。父亲不敢久留,无奈之下,只好狠心撇下病重的父亲,带着母亲和两个妹妹回返东北。父亲买完汽车、火车票已分文不剩。坐上回东北的火车,父亲急火攻心,双目失明。车上都是逃荒的人,父亲一家人没有车座,挤坐在过道上。没出过远门的祖母看着已经看不见东西的父亲和两个年幼的女儿,泪流不止。坐在边上的小伙子忍不住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听那声音是江苏口音,便和他说了实情。小伙子就是邹叔,也是江苏人,也是和他们一批转业去东北支边的,被分在了红建队。这次也是回老家办事。他听了父亲的遭遇,很同情,安慰父亲说,老哥,你放心,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吃的。一路上,邹叔买吃买喝,细心照顾父亲一家老小。父亲说,你这救命之恩我一定要报答。邹叔见父亲那么诚恳,就说,你不是有个儿子吗,就让他给我当干儿子吧。当时,邹叔还没结婚。后来邹叔有了3个儿子,但他一直把我哥当大儿子。
邹叔在基建队工作。基建队是修路的。开始修路全是人挑土筐运土,后来基建队买了推土机,邹叔就成了第一任司机。
我工作在异地,再见到邹叔已经是四十年之后了。邹叔因痛风到兴安盟医院看病,他小女儿陪他来的。我看到他的脚指骨节都变了形,关节都鼓出来,像一颗颗算盘珠。他说脚疼得走不了路,睡不着觉,医生建议手术。
母亲病重住院那年,邹婶突发疾病去世。邹婶突然离世,邹叔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生活的大厦塌了一半。我母亲在邹婶去世后的第二年也去世了,邹叔一瘸一拐来送母亲。去年夏天,父亲回伊尔施,去看邹叔,他竟然双目失明。父亲问他怎么会这样,他说他也不知道,眼睛就一点点的看不见了。后来父亲得知邹叔大儿子三个月前突然脑出血去世了,才知道这可能是导致邹叔眼睛失明的直接原因。
邹叔本来是自己过的,眼睛失明之后,无法生活,小女儿搬过来和他一起住。本来就50多平米的房子住3个人显得很拥挤。邹叔住在一间只有七八平米的房间里,房间有一张床,床边有一个电视,电视旁边有个桌子。房门对着卫生间的门。邹叔的小女儿开出租车,女婿打工,白天就邹叔一个人在家。除了吃饭、上厕所、睡觉,邹叔就一个人坐在床边,一坐就是一天,就那样一天一天的坐着。父亲回伊尔施就时常过去陪他,他总说的一句话是,就是眼睛不好,就是眼睛不好,要是眼睛好就好了。父亲看不出他的悲伤,也看不出他的希望。父亲给我看他拍的照片,我的眼泪没忍住,流了下来。
父亲说,和他们比起来,我在天上。我希望父亲在天上,希望父亲即使到100岁,还能走路,能说话,能看得见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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