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的安慰 已发《散文百家》2021第3期
2022-01-1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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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的安慰
祁云枝
祁云枝
一只蜜蜂离开蜂巢,这次,它没有像往日那样飞临片片菊花。它郁郁而行,漫无目的,嘤嘤嘤、嗡嗡嗡,分不清是风声,还是自己的叹息。恍惚里,它停歇在一片紫色花瓣上。花里升腾的香气,即刻从头到脚包裹了它,像是回到曾经孕育它的温暖的蛹里。心里的隐忍和委屈,瞬间决堤,眼泪夺眶而出。泪珠,沿花瓣落入花舱的蜜里。
哭泣过后,心里轻松了许多。泪流出来,空出一大截,又可以盛放好多委屈了。
蜜蜂擦干眼泪,发觉自己站在一串紫藤花上。满地的落叶和刮过面庞的风都告诉它时令已是深秋。这株紫藤怎么现在开花?环顾藤架,叶子和豆荚的间隙,只有零星的紫花串,在秋风里摇晃着单薄的身体。它顿时明白,紫藤正二次开花。这株紫藤一定也经历了某种不公,委屈,让它感觉错乱,误把秋天当成了春。
这只蜜蜂,是我。此刻,我就坐在紫藤架下,不远处,三两串璎珞般的紫藤花序,像是别在秋天发髻上的发卡,聚拢着一缕忧伤。这里,山野般寂静,没有人知道,我刚刚在紫藤架下哭过。
这株紫藤,攀爬在植物园湖中心的小岛上。小岛,是一座三面环水的人造小山。藤架沿小山的台阶顺势搭建,紫藤的枝枝丫丫,从山脚一直逶迤到山头。整个小岛,除过一座亭子的尖顶,几乎都是紫藤的天下。
1.
二十多年前的夏天,我大学毕业分配至这所园子,从此,我生命中许多重要时刻,都是在这株紫藤旁边度过的,伤心时来,开心时也来。这株紫藤看着我一天天越来越忙碌,一年年从青年步入中年。花开的时候,我们同时走进春天,我用眼睛和鼻子向它问好,紫薇用它漫溢的花香,拥抱我,在我耳畔低吟李白写给它的诗:“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多少次,受了委屈,或是心烦意乱,我便来到紫藤跟前。只有坐在这里,我才不会像平日里那样假装从容,强迫自己事事得体。只有在这里,我才回到真实的自己。
这些时候,紫花串或是绿色的小果荚躲在叶子里,它们探头探脑,它们也在倾听两个我的谈话。
蜜蜂哭诉:是我做得不好吗?是我不努力吗?我哪点错了?凭什么这样对我?公平在哪里?天理何在?
我:不,你一直很努力,你也没有做错什么。和人打交道,你就得忍受人性的弱点。
蜜蜂不为所动。
我继续:想想吧,你的这些委屈,和紫藤的遭遇比起来,其实都是小事。你看这紫藤,一旦扎根,就岿然不动,风吹来、雪飘来,雨打来,它躲避吗?它退缩吗?有人摘它的花,有人砍它的枝条,雷电曾击毁过它一根主干,它疼吗?它颓废过吗?你见过它自暴自弃吗?困难、挫折和创伤,都是紫藤壮大的肥料。同样的,坎坷、不公和露骨的人情冷暖,也让你觉醒、深刻并且通透。你不是常说“忧患增人慧,艰难玉汝成”嘛。
再说了,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旅者。谁不是在生活的丛林里披荆斩棘,遍体鳞伤啊?伤痕,或许是另一种恩赐,科恩就说过:“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这多少有点鸡汤的味道,但蜜蜂似乎全部喝了下去。它擦掉眼泪,顿了顿,点头:嗯,是我还不够强大。我既没有当众撕破脸的勇气,也缺乏辞职不干的决心。
一片叶子从头顶晃悠悠飘落时,蜜蜂似乎下了决心,说:看在紫藤的面子上,我已经宽恕了他们。她的一手遮天,他们的嫉妒中伤,不过是秋风中的叶子。我继续修炼吧,像紫藤那样从大地深处汲取营养,暗自生长,暗自强大。
好。我和蜜蜂终于达成了共识。
或者说,隐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安慰了眼前这个无比委屈的自己。等她用眼泪卸下包袱后,两者合体,再回到现实。
风过处,紫藤奇数对生的小叶似在鼓掌,唰啦啦,刷啦啦。一切似乎被风吹跑了,一切,似乎从来不曾发生过。
2.
前年冬天,我去杭州开会,会后,去了苏州博物馆观看文徵明特展。在那里拜会了文先生手植的紫藤。
那是冬天的一个上午,除了鸟雀的啁啾,园子里没有别的声响。紫藤叶子已经落尽,黝黑的枝条上,悬挂着暗褐的长条荚果。主干蜿蜒,筋骨凛然。交互缠绕的枝蔓,游龙般凝固在头顶的铁栅栏上,覆盖了一整个院落。比满架繁花时还要耐人寻味。
它看上去沧桑却有蓬勃的力量蕴蓄其中,近500岁了还在生长,一阵春雨几缕春风,就会呼啦啦冒出嫩芽。藤架上扭曲的豆荚,在开裂的一瞬,早已将它的下一代递送了出去。
冬日阳光里,光秃秃的枝干幽黑似铁,扶疏有致。每根枝干似乎都懂得曲尽其妙的道理,枝条呈现出的艺术感与规矩的栅栏达成了一种有趣的和谐。数百年的光阴,似都存储在它的性情里,养就了从头到脚的从容。
一只麻雀落在一侧的枝条上,叽叽喳喳,给紫藤诉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我似乎听见紫藤发出了含蓄而意味深长的回应。
当我静下心来仔细倾听时,“从容”一词突然间被擦亮,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婴儿般的光芒。它流动在紫藤的果荚里,闪耀在斑驳的树皮上,镶嵌在嶙峋的骨骼上。
这光芒让我局促。我感觉自己离开“从容”已经很久了。每天一睁开眼睛,我的脑海里就出现课题、项目、专著、论文这些字眼,它们排了长队,站成了我的日程。耳畔总有个声音在催,快,快,快,不然真赶不急了。我加足马力奔跑,却总是磕磕绊绊。时有暗箭袭来,让我丢盔卸甲,狼狈不堪。从容,已经被我彻底弄丢了。我也好久不曾悠闲过了。我该怎么办?
紫藤不语,就像我刚刚见到它时一样沉默。那主干,那枝丫,那树皮,那姿态,无一不是从容的模样,它已经这样淡泊从容了几百年。我只好定定地凝视它,希望从它身上汲取从容的力量。我感觉它才是这个园子的灵魂。这个园子因了这架紫藤,才这么吸引人,滋养人。
这架紫藤,姓文,原本根植于拙政园里。
510年前,一位官场失意的中年男子,辞官回到了故乡苏州,与好友文徵明一起,耗时16年,用叠山、理水、建筑和植物,造了一所园子。“得山林之性,逍遥自得而享闲居之乐”,取名拙政园。
拙政,拙政。当我默默咀嚼这两个字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两位归隐者嘴角的自嘲与讥讽——多么笨拙的官员,多么无能的政府。
文徵明,明代“四大才子”之一,他归隐后在拙政园吟诗作画,悠游林泉,并且亲手种植了这株紫藤,人称文藤。可惜,文徵明对这株文藤的笔墨很少,在他存世的几十幅画作与诗文中,几乎找不到紫藤。这很像画家马蒂斯,他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却从未把战争画入自己的作品。
文徵明54岁那年才进入官场,他任职期间,一场嘉靖皇帝与群臣间的“大礼议”,十六位反对派大臣被当场廷杖而死,文徵明因病侥幸躲过了一劫。但权术之争和仕途的险恶,令他心灰意冷。他在朝廷干了三年半,接连写了三封辞职信,终获批准归乡。
弃官后的文徵明,画花写文、赏月咏雪。麦黍菽瓜,哺育了他的身体;山水植物,安慰了他在官场上受伤的心;静谧的园林,滋养了他的灵魂。“逍遥自得而享闲居之乐”的他,至90岁寿终。四大才子中,徐祯卿34岁早逝,文的同龄人唐寅只活到54岁,祝允明67岁离世。
临走,我购买了一小盒文藤的种子,说是一盒,其实只有三粒。回家后,我没有把种子种进土里,我已把它们埋进心里,让从容,重归于我,并且扎下根来。
3.
三年前的秋天,我母亲离世,如果她活到现在,该84岁了。母亲在世的后半生,我常常觉得她像一棵大树。一棵泡桐,一棵槐树,或者,就是一棵紫藤。
母亲16岁时和外婆从陕南汉中市逃荒来到关中农村,爷爷奶奶见她长得端庄清秀,是儿媳的人选就收留了她们。半年后,外婆因病离世。如一粒种子被大鸟衔来落地生根,母亲开始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艰难生长。我不知道少女时期的母亲是如何度过丧母之痛的,也难以想象她在适应城乡、地域和语言差别时,都经历了什么。好在有父亲的宠爱,十年间,我们姐妹四人相继出生。这该是母亲生命中风和日丽的一段光阴吧,她伸枝展叶,忙碌着,也幸福着。
父亲因一场疾病去世的时候,母亲只有48岁。这一年,排行老三的我刚上高中,12岁的妹妹上小学。失去了另一棵大树的陪伴与呵护,母亲这棵树,一时间风雨飘摇。
一个家正常运转起来,要照顾和忙碌的地方实在太多,吃、穿、住、行,还要供我和妹妹上学……母亲瘦弱的身体,独自肩负起这些。如一棵孱弱孤独的树,沉默而又坚强地面对呼啸而来的暴风雨,其间的磨难与苦痛,只有母亲知道。
大学毕业我分配到省城工作,女儿出生后母亲赶来帮我,那是一段忙碌而又温馨的日子。朝夕相伴、柴米油盐中,我更多地感受了母亲的大度、平和与良善。每当我遇到无法排解的烦恼时,母亲的一个拥抱,几句安慰,便能引我走出困境。那些日子,母亲就是一棵树,在她的绿荫里,我不担心有风雨袭来,也不怕骄阳如火。我女儿渐渐长大,母亲的绿荫又去护佑我的外甥、外甥女以及母亲的第三代孩子……
如今,作为母亲的我也走在人生的秋天。遭遇烦恼挫折时,本能地,还想让母亲抱抱,本能地,会一步步走向那株紫藤。那架清香里,有太多母亲的气息,有太多记忆犹新的画卷。
坐在紫藤架下,眼前会晃动起一老一少的身影,那是母亲领着我的女儿在紫藤树下玩耍。
年逾百岁的紫藤,一定记得她们一起在藤架下背诵唐诗,一起在花朵间追逐蜂蝶。紫藤也一定记得,新叶刚刚长出来的时候,婆孙俩喜欢把紫藤叶子夹在两个大拇指间,双手合拢,用嘴巴对着叶子吹气,竟也吹出了笛子般的音响。吱、吱、吱,唔、唔、唔,母亲曾经自嘲她俩是炒蹦豆。婆孙俩也曾经采来藤架下的狗尾巴草,编织出一只又一只毛茸茸的兔子。手抚兔子尾巴,兔子就会蹦跳。一老一少喊着、笑着令兔子赛跑,女儿着急了会自己跳起来,活脱脱一只兔子。紫藤也该记得,一场雨后,我、母亲和女儿常去花架下捡拾紫藤花瓣。回家后,清水洗干净,裹上蛋液和面糊,一起做好吃的藤萝饼……
趁我回忆这些的时候,紫藤用绿叶和芳香母亲般将我环抱,我胸口积压的浊气,一缕缕游走。
想起一株生长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寒拉迈德的巨型紫藤,它被誉为世界上最大的开花植物。枝干长153米,覆盖面积4100平方米,浩浩荡荡地向世界展示出一株植物也可以海纳百川——在这棵紫藤上,居住着十多种植物:多种蕨类、苔藓、地衣和不知名的藤本植物;栖息在树上的昆虫、爬行类、鸟类动物,多到不计其数。这棵超大个中国紫藤,是这帮动植物的诺亚方舟,是它们温柔良善的母亲。
后来,我在《山海经》里遇到了一株特别的紫藤。这株紫藤,是人类的母亲。或者说,所有的母亲,都是一棵生长在泥土里的紫藤。
大意是,起初天穹苍茫、宇宙混沌,慢慢地,轻清的物质上浮,重浊的物质下降,于是分出了天和地。那时天上仅有太阳月亮,地上仅有草木山川。可以炼石补天、积灰止水的智慧女神女娲从亘古中醒来并行走于大地时,她感觉孤寂又荒凉。女神于是拔起一株长到天边的紫藤,将其伸进泥潭,搅浑泥浆后凌空舞动。四散的泥点,溅洒到土地上,立即变成许许多多活蹦乱跳的小人,有男有女,有丑有俊,有的欢喜,有的悲伤。自此,人类开始了繁衍生息,绵延不绝。
这场惊心动魄的紫藤雨,造人的同时,也让世间有了丑陋和悲痛。
我们都是紫藤树的孩子,也必将成为孩子们的大树。浮生流年,我们都是艰辛跋涉的旅人,像神农尝百草那样,遍尝世间的各种滋味,酸甜苦辣咸。因为我们都愿意给孩子们更阔大的绿荫,让他们的味觉里少些苦涩,多些甘甜。
4.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我第一次目睹了紫藤花的盛开。三面环水的小山,全被紫藤花占领。
站在藤架下,繁密的花序从天而降,粉白、深紫、浅紫,紫红,流苏般垂挂成紫色的云烟。紫藤花串上大下小,上浅下深,悠然摇曳,仿佛齐声诵唱的赞美诗,把它周围的一切都唱成了紫色,紫色的笑容,紫色的台阶,紫色的风。紫光流逸,犹如洪荒时代女娲娘娘用紫藤制造出来的那场惊心动魄的生命雨。
“我在开花!”它们在笑。
“我在开花!”它们嚷嚷。
面对紫藤花,大作家宗璞的这两句话,竟一下子从我的嘴里蹦了出来。眼前的花朵,仿佛都长了会说笑的嘴巴。一只蹁跹的蝴蝶,一定是被一串藤花的甜言蜜语打动,它翩翩起舞,轻盈盈投入花儿的怀抱。我感觉自己的眉毛弯曲,嘴角上扬,一朵微笑的花,也开在我脸上。我也有了与大作家相同的体验:沉浸在这繁密花朵的光辉中,别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有的只是精神的宁静和生的喜悦。
我从地上捡起一朵紫藤花瓣,把它夹进我日记本的一页纸间。那时的我刚刚失恋,紫藤花所在的页面上,记录了自己灰暗的心情,似乎还有泪滴。当紫藤的芬芳和那些文字拥抱的时候,萎靡、沮丧已经化作一缕尘烟,远离日记,远离了我。一架繁花,把失恋的乌云驱散,天晴日暖。世间的事都讲缘分,能在一起,是缘分,不能在一起,也是缘分。我错过了一场人与人的缘分,却因此缔结了人与紫藤的缘分,甚好。
多年后,我整理房间,偶然从日记本里翻出了那朵小小的枯槁的紫藤花,花色灰白,花香也没了,失恋的文字透过花瓣显现出来。我伸手轻抚,仿佛抚到那个名叫岁月的东西,抚到了我的青春年华和那场酸涩的初恋,那一刻,二十岁的失恋竟不如一朵失色的花,更能牵动我的情绪。
草木能治病,草木也医心。时间和花朵,都是好的医者。
记得有一年暮春,也是紫藤盛开的季节,我刚刚走到藤架下,就见一男子对着串串紫藤痛哭流涕,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劝说时,却发现他突然天真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响,旁若无人,眼睛亮亮地盯着紫藤。笑过之后,嘴里絮叨着我听不清的话语,完全沉浸在他和紫藤的世界里。藤架下观花的人不少,都心照不宣地躲着他走,我听见一位妈妈小声给手里牵引的孩子说,我们快点走,他是个疯子。
我愣住,心里涩涩地不是滋味。我不知道一位精神失常的人,何以这样对着一架繁花又哭又笑。他和紫藤间究竟有过什么样刻骨铭心的故事?
可以肯定的是,他曾经来这里观赏过紫藤花。是夫妻俩个或者是一对恋人一起来的吧,后来,她死了?还是她绝情地抛弃了他?或许,他曾经带着自己的孩子一起来过,可如今,他的子女已故去或是远在异国他乡。也或许,他感觉这个世界太冷漠,只有紫藤花愿意听他讲述悲喜。
这一切,都成了谜。
但这一幕却留在我的记忆里,氤氲着一棵树的温情。
那分明就是——当他感觉全世界都厌恶他的时候,还有紫藤,他可以去亲近,去诉说;抑或,当他感觉这个世界都可以抛弃的时候,却始终牵挂着一棵紫藤。
(注:此文发表于2021.3《散文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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