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街道的生活以及命运
2022-01-14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空中几架塔吊机正忙碌地转着圈,而它身下,那些毫无层次,排列紧凑的数栋小高层,让我想起非洲地带一种名为“塔蚁”筑的蚁巢。但是蚁塔之间的间距要分散而开阔,它们有足够的视野和充沛的阳光,它们的建筑原理更为人道,它们共享一个太阳和月亮。我眼前的这一栋栋蚁巢,需要把太阳和月亮切割下来,要用人民币的多与少来购买分配。它们的空间逼仄,阳光和月光好像是收钱办事原则性很强的商人,它们首先要把温度和身姿奉献给用更加昂贵的人民币换来的前几栋,这样推敲,那些光线越暗的楼栋自然是出钱最少的。想来,人类的阳光和月光和蚁类的不是在同一个世界里。不由的心惊胆颤和迷惘,某一天我需要用钱来看太阳和月亮,那么像我这种收入的,注定渺小到缩到墙角里为一只蚂蚁,肯定也不会寂寞,毕竟和我一样渺小的蚁人比比皆是。这样,我就开始羡慕那非洲的塔蚁,那片土地上太阳和月亮不知钱为何物,它们依然是一个妈妈的儿女。有时候,我发现那几架悬于高空中的塔机横臂形似一把狙击步枪,它们的支点是身下还未竣工的-----外墙架着竹篙网格和披着藻绿色护网的楼坯。在空中360度缓顿地转圈瞄准,它们的靶点分布于四面八方;又像是一支悬空安着转轴的钓鱼杆,那一双双隐形于空贪婪的眼,俯视着如蚁的熙攘人群。这只是我所居街道西南一隅,是这条街道西边的尾部,亦是最为突出和显目的一角。不啻于形态,那日以继夜的建筑噪音,更是一种霸道的显现。它在近三年中出尽风头---高度的噪音、高耸的姿态,以及即将呈现的华丽和显贵。
街道纵南北,横东西。东西两边,大部分的建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产物。两边的背街后巷,除去街头东角老菜场那正深挖的如地陷般的坑洞,以及街东尾已建成的新小高层商居外,其他建筑依然保留着上世纪的风貌,靠西的这边,尤为突出——---逼仄的主巷如根茎,其他分支巷道像是四面蔓延的根须深深地扎进街道两边的土地,那每一处临街出口便是出土的枝叶。这些纵横交错的深巷多是两三层自建的混凝土楼房,偶有四到五层的单位老宿舍。墙面清一色洇满灰白斑点和稀疏的污水纹路,弯弯扭扭的狭窄巷道铺下如破败蜘蛛网一样的电线,在风中,在你的头顶悠悠晃荡。时常有成群的麻雀立在上头,像是就近巷道人家抛出的一堆堆心事---呼啦一下没了,又呼啦一下来了。在有阳光射下来的时段里,从那些多彩的被褥和飘衣散发的气息中,突然会让你感到世俗和天堂有着模糊的界线,让你有所顿悟和流连。小巷的民居位置高低不一———前家的屋檐对着后家的窗眼,西屋的路阶一览无余东家的院落。这样的布局此起彼伏,像是一块野园子里生长的荒芜蒿草————参差不齐的杂乱之下,却生机勃勃。
二、
塔机身下林立的新楼坯和陈旧的老民居区同属街西边,新开发楼群的前身除了零星散户 ,大多是几家体制内单位。在未开发前,除了属性的区别,它们的外观和格调基本一致,宛如是一棵树身分蘖出的枝叶。同时,属性的区别也注定着它们在二十一世纪后的面貌差别。就我所见,除了城市郊外村落会整体拆迁,在城区的划片拆迁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单位。老居民区的拆迁,困难而缓慢--它像是一位坚守土地抓着时光不愿放手的老人。确实,在老居民区的巷闾内,老人会悠闲地群在一起家长里短,他们之间的默契就像他们相连的房屋--内在的格局,砖瓦的气息以及在光线下显出的色泽,是被岁月沉淀的糅合在一起的。拆迁于他们,就是移走赖以生存的生活轨道,将会面对措手不及的陌生。当然,他们的后代已被相邻的新式楼群所迷惑,物质的诱惑早已侵占欲望的心灵。老居民区里的老人们的时光,最终会被儿辈、孙辈以及时代扔掉,将来他们会在一处陌生的角落里被寂寞包裹,物质与他们无关。
街道位于城区的南边,老城区人都管它叫“南门口”。在十年前,城里城外还没有大规模的修建和扩展。南门口,顾名思义便是从南边进入城内的主道。虽然位置偏南,离城区繁华区域有些距离,但是地段却比较金贵。优于他处的便捷主要是---虽然街道 不大,四围有城内较好的小学、初中、 高中,还有一处规模不小的老菜场。这样的集中,足以证明它在小城里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这与街道有着深厚的人文底蕴切切相关。我于十年前居于街东一栋楼格里,现在从窗口向四处扫望、延伸,四周的面貌已于十年前有着天壤之别。收回来的目光,便会很深情的投向对面的老居民区,我会尽量的忽略倚在它身旁的新楼群。其实,我与老居民区的人们没什么瓜葛,那些格外亲切的因素就在于它是一片尚未拆迁的老城区,当目光投向它,我的眼前会闪现出已被时代搬走的我曾经的居所。而它,便向一棵少数还未砍伐的老树,挂着我的记忆片段。
三、
街东和街西恰似住在一间大院落里门对门的同胞兄弟,在时代和岁月的天空下---共同喧嚣、宁静,相互注视、体味,彼此洞悉。但是,却各有承当。街东这边有着街道重要的生活内核---菜场和两所公立学校;街西,自然是厚重的人文底蕴。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整条街道是无休止的嘈杂纷乱。横亘中间的公路上车水马龙---汽车、摩托车、电动车发出绵绵不绝轰鸣声,以及周围工地间接性的作业噪音,由远而近的敲打你的耳膜,会令情绪激动的人烦躁不安。相对于街西,街东尤为纷杂吵闹。菜场、小学、高中这三个人气高集的场所,就像三个挂在街西的巨大蜂窝,天一亮就会被光线捅醒似的----人们如群蜂般在蜂巢边来往流动。尤其在上放学时段,那一辆辆挨挨挤挤的车辆,像是被粘蝇纸粘住---横七竖八的挣扎着。
在菜场出口靠左的人行道内侧,是一所小区居民楼临街的一面,有一块宝贵的篮球场般大小的场地。楼底是一排门面房,分别是小超市、五金店、排挡、烧烤,依附在周围四角的还有修锁的、修鞋的、卖水果的、缝补衣服的、赶集卖菜的~~~~不能详尽。生活的气息四处漫漶,仿佛走在其中的每一个身影,都携带着生活里最基本的琐屑。场地的大部分空间被私家车、小货车占领。在繁忙时段,经常要侧身避让,在相连的车隙中穿插绕行。靠近路沿处,有一群三轮摩托车列在一排,车上挡风玻璃或边角贴上手机号,写着“拉货搬家”的红字。是些年纪大约四十至六十之间的汉子。闲的时候,他们三五成群的靠在车上或蹲或站的在路沿上,窜逗、抽烟,玩笑。有时候也会围在一起打牌,下棋。他们大多脸庞黧黑,身体壮硕、有着青筋暴突的手,污渍斑斑的衣服,这些表象对称着他们的职业------一个体力劳动者的外在特征。生活的沉重似乎也在这样的表象里无声地散发。然而,我每次经过,看到的却是他们脸上泛着波澜不惊的笑容。风霜在他们脸上刻下了生存的痕迹,却没有摧垮心灵的坚强。是的,他们有家庭,责任、温暖和爱。
前几年,我置换了几件家具,需要把原先的旧件 搬到他处。由于楼层较高,又无电梯,就在他们当中挑选了一位较年轻和高大的人。他,年纪四十左右,迷彩套装、身材微微发福,脸上不自然地挂着与你交流后的笑容。他拆件、背物、捆扎、撸起袖口的腕臂上纹有深蓝的字体--“忍''。在此过程中,他磕磕碰碰,明显力不从心和对此行当的不熟悉。我心里有些懊悔,不应以貌取人,而错过那些有经验的长者。那位送新家具的老板看出了我的不满,悄悄地对我说,“他和他是同地方的人,他曾经是当地有名的混子,因赌博犯下了寻衅滋事罪,做过牢,不久刚回来。不过,他有一位爱他的女友,一直等到他出来。你看,他现在和过去就是两个人"。他的这样的一个背景,让我在感慨中,脑海里瞬间浮出一副画面----“在这条街道的某一间出租房内,有他的女人布置的温馨爱巢,此刻正在家切菜、生火、做饭。间隙,会凝神于往事,眼前会闪出他们一路走来的温馨、曲折、矛盾和诱惑。而后,眼神被墙钉上那件斑驳着污渍的外套攫住,唇角便绽出一缕——“如春日下蝴蝶般翕动”的纹路。
四、
缝补衣服的摊点在场地的最南角 。起先是一对母女,后来在母女的旁边,又支了一个摊。是一位扎着马尾辫的中年女人。只要天无雨,她们便会准时出现。两辆电动三轮车在拐角处左右停靠,车板上堆满花花绿绿衣服和布条。三架缝纫机上俯身着三个女人----两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女孩。她们几乎时刻都是忙碌的,顾客络绎不绝,她们的日子被踩动的机圈滚动着。女孩患侏儒症,显得瘦小羸弱。女孩时常会与母亲说笑,身体的残疾似乎没有给她心灵造成阴郁。无意的一瞥,发现女孩的右手中指,戴着一枚亮闪闪的戒指。她订婚了?或者在不久前刚举行过婚礼?我稍作沉思,一种假设跳跃出来---“一位母亲疼爱地望着她的罹患侏儒症的女儿,女儿自卑,对生活对世界充满抵触,早已辍学在家,闭门不出。着急的母亲忧虑万分,是的,女儿已逐渐长大,眼看她的同龄人都已谈婚论嫁,自卑的女儿将要怎样面对她长远的人生路?于是,焦虑的母亲终于在一次次地思考中,酝酿着她心中的计划。之后,是不厌其烦地次次耐心劝导。当女孩,再次看到无助的母亲,眼眶里溢出颗颗滚滚心痛的那瞬,乖戾的女儿终于和母亲妥协。女孩便和有好缝纫手艺的母亲在家里学习,从灯光下走到阳光下,从封锁的闺房扑向一个男孩风花雪月下的怀抱。"当然,这只是从一枚闪烁着耀眼光芒的戒指上跳跃出来的假设。
顽劣的小儿经常会把裤子磨破,妻子偶尔会拿到摊点上给扎着马尾辫的女人修补,妻子有种不用伪饰的亲和力。在与妻子的交谈中,得知她是一位陪读的母亲。女儿在此上高中。在我们这条街道陪读的家长比比皆是。我住的那栋楼有,西街的深巷里更是集群。我作为这栋东街老楼的居民,由于居所靠街便格外的喧闹,令人苦不堪言。现在有能力去更换安静的住所,但前思后想又走不成。小儿上学方便,几分钟的顺街路。小儿才上小学,虽是自己的房产,实际上我也是一位长期陪读的家长。其实,除了喧闹,在日常生活上真是方便,可以免去诸多麻烦。那位扎马尾辫陪读的母亲和大多数家长想法相似,可以让子女在营养、睡眠上得到相应的补充。许多陪读的家庭来自农村,这便要荒掉一些农事,子女的生活和学费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为了在经济上能稳住,这些家长颇费思考地进行着各种营生。于是,街道东西两边的商铺很多是陪读家长开的。也有相当一部分,生意做的稳固,子女们考大学离开了,他们也会长久弃田从商。
五、
街道两边的商铺林林总总,无非是循规蹈矩的生活日常---“晨光微泛时,小吃店早已亮灯,噼里啪啦一阵捣鼓,店前的大油桶改造的灶台已然腾起热气;接着橘黄的路灯熄灭---“有几盏掉在街道两旁的马路上,零星的闪耀出游动的光芒”---那是环卫工人辛勤的身影。一辆早班公交车靠站地喘息声,率先打破街道的寂静---“它是顺手摁了两边的楼群的开关,窗格便上下左右一格一格次第亮起灯来”;间接的车啸声,越来越连贯;东头角的菜场早已散发出浓厚的泥土气息,其间,在鸡叫刀劈下冲出一阵阵腥膻味,这些气味糅合一团,瞬间被菜场这蒸屉蒸发出来,向街道四围飘去;被西街那些如迷宫般的老巷道的老人们最先闻到,三俩涌出,踏过人行道渐次走来;尔后,是鱼贯而出的晨练的脚步---“他们是匆忙的去抢购新鲜空气的人”;公交站台是“一间隐形的楼宇之门,一会儿、一会儿的吐出三五个人来";这时,东街会被四面涌来的车流人潮挤占,像是瞬间冲过来的水流---“这所重点高中是地势最底的大水凼子"。街道的一天就这样依次开始,和其他小城市的街道几无差别。
当春风穿过这条街道,那些浅眠于墙角沿缝瓦隙之间的稗草起得最早,抖动着腰肢行舞复来的岁月。雨在撒几次,那些缩进母体里的绿,便在枝丫间冒出了头,再让春风一拽,不过几天,这崭新的气息,便瞬间盖过街道两边护栏里长青的行道树,它们有些青黄不接。西街往西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公园,春花的香气首先会穿过西街里的巷闾,而后在街道弥漫开来。分不清是桃花的、杜鹃花的、还是栀子花的。这些隐约的草花之息一直会持续到盛夏。当然,工作于西街南角塔机之下楼群里的建筑工人,他们是嗅不到的。他们像是蜂巢里的工蜂,不停歇地在群楼之间移动。灼灼烈日把他们的肌体晒出黝黝黑光,黑黝黝的光里包含在他乡之家里----老婆期盼的眼神、子女的学费、老人的赡养费。这条街道的其他与他无关。偶尔,那位拉货的汉子,开着三轮摩托经过,他会对着楼群的一格,投以一注深长的眼神。这刻--“他的女人会抱着孩子浮现在他的眼前”,即刻,那刺晃晃的马路上驰过他的车影,流风惬意地吹过他披满汗珠的脸庞。
六、
街道漫溢出桂花的香气时,西街的几家澡堂子开张了。东街的里巷内虽然也有,但无论是从人文还是规模都逊色于西街。房租又比邻校的东街便宜,租客自然是杂多。西街那迷宫似的深闾巷陌里,更是集中了街道最原始的味道,这味道的一部分便会在澡堂里散发。一场冬雨一下,去洗澡,常常要候位。入门处,有一把票的柜台,柜台左右男女分开,掀开厚棉帘门进入,一阵混有体味、皂味、烟味、和水蒸气蒸出的其他物件的味道,一并扑鼻而来。熟悉的场面,便在你的面前敞开。相互熟识的左邻右舍靠在排椅上,自带一杯浓茶,再来袋花生米,便开始拉家常,刮往事、那些街巷里深藏的生活便在他们之间流散出来。刮累了,身上凉了,再下去泡一把。两间四方形的泡池,外大里小。里间的水更烫。里间的通常是些老人。池沿子坐满了刚泡热乎上来缓歇的人,正手抓腿翘地擦澡;再下水泡的人,泡不长,大多时候又遇到一堆熟人,打个招呼的功夫就上来了。见离吃饭的时段还早,再抠抠脚丫子,又复来一邻居,再刮;一墙之隔的泡池里,腾起的雾气越来越厚,搓背师傅此起彼伏的敲打声混合着隔壁女池隐约地耍笑声----让人错位地来到了水乡,“听一群浣衣女子围在水埠头边谈笑风生”。那左一群,右一堆街巷邻里,各自杯中浓茶都淡入白水了,才起身回家,碰着刮得未尽兴的,便豪气而干脆地来句“走,一起到家搞几 杯”。这时,水池里的水便浊如米汤了。那些躺靠无语的人,大多是租客和流客,他们之间或许会有工地的建筑工人以及拉货的汉子们,却彼此不熟,也是忙里偷闲,索性闭目养神。
当巷闾人家的女人们把床前、院落、堂桌上插上几支妍雅的腊梅花的时候,雪花已经把巷子层层叠叠的流檐盖过一遍了。岁数大的,腿脚不方便的老人窜门子就会格外小心。弯曲的巷道背阴,小坎子又多,打滑。腊月里,澡堂子里的生意是更好了,人流不息的场景一直会持续到腊月尾,这时,要洗年澡了,你会发现澡堂人影会清淡下来。街道两边的商铺大都已关门,一排排红艳艳的春联贴出了东西两边的阒静。街东菜市边的小广场已然空旷,呈现出斑斑污迹的地面。倚在左右的两座校园,早已人去楼空,森然如禁。西街巷道里的人影也显得清疏,传来的锅灶碰擦和禽类嘶鸣声,留住了缓缓的年味。不由地,我会想起那些让街道喧嚣的身影,当炮竹连连炸响的时刻,在大地每处角落弥漫的烟花里,融合的是他们的笑容抑或辛酸?来年,又何去何从?我是否还会在街道的某处看见他们为生存而奔波的身影?
站在窗口,凝望西街南角的塔机和楼群。我想,年味,最终会否在它们之中消失成一种孤零零的冷峻?而它们,又像是从另一个星球抛来的笋形怪物,蔓延在我的周围,又以一种霸占的姿态侵吞着我们的土地和时光。其实,这街道和人的命运一样,是岁月的过客,终究没于大地之下,也许,被收回于另一星球的时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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