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野岭一杆枪
2022-01-1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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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清明节,父亲都要带我们去拜山扫墓。
祖先们的坟墓,可以说附近十里都是,朱家山、冷水源、叠纸堂、灰草岭、和尚岭……不像如今,村里过了老人家,或者中年夭折,往后头岭上一抬了事。祖先们讲环境风水,看好了,多远,都会送过去。现在的人,讲方便,有块空地就行。孰对孰错,心安就行,所以,不说这个。
每年清明节,父亲带我们去拜山,必须亲自去,原因是他年纪大了,自认为自己带不了几回了,所以带我们去认路、认位置。大伯父、小伯父、三叔也同去过两次,后来不去了,一个是年纪大了,上山下岭,有个闪失,后果自负,怕负不了。一个是拜来拜去,几十年不漏,生活靠自己,祖先的魂灵好像没有起到庇护作用,心淡了。我父亲比较执拗,一个先辈一个故事,为着整个家族繁衍和发展,都有贡献,有一点恩都不能忘,何况是自己的先辈呢?父亲感恩,也为我们后辈做个示范,六十几岁了,背佝偻了,还是精神十足,拿把弯弓镰刀,吆喝我们一声,说走就走,在前面带头。
出了村子,过了河,沿着田埂小路沿水沟往东走,爬上一个小坡,荒凉之气就扑面而来。
三月,万物在新老交替,地上的羽茅草、苦艾、狗尾巴草、冬茅,黄叶垂败,脆弱萎地。底下的新芽,毫不客气的冒了出来,在老叶子的庇护下,躲躲闪闪的在地平线染上一层整齐的绿色,托着黄叶子,一种相得益彰的样子。奈李树已经发出花苞,刺藤上也结出了叶骨朵,四季常青的油茶树,树梢上也冒出了一爪一爪新绿。春天已不是在酝酿,而是已经开始了暴动。父亲把拦路的荆条子劈了,口里叨叨着这大地越来荒了,现在还有条路,过几年,路都荒没有了。
在政府部门当差的兄弟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我父亲不答话。这一片大地,曾是他耕作过的地方,种过红薯、高粱、大豆、西瓜、辣椒、茄子、西红柿。想到这么好的地长了草,种了树,心里有种不舍,或者,他认为是浪费。可现在谁来耕作?我父亲叨叨着:在过几年,农村的人越来越少了,田都没人管了。
农村在我们这一代人——70后80后心里,是有烙印的。炊烟、鸡鸣狗吠、稻子、绿水青山、人情,结成一个一个疙瘩,我们一路别别扭扭走过来,清醒或迷失,这些疙瘩对我们的成长都起到了支撑作用。农村要空心化,要荒废,要消失,我们失望,也只能顺其自然。我们根本没有力量去阻止,也没有胆量放弃城镇生活的各种方便。但面对这片祖上的生衍之地,我们还可以记取在心里,下一代,或者就淡到能遗忘,换一个身份生活了。我们死了会被埋在哪里,我们不知道。
父亲对这一带熟门熟路,一直走在扫墓挂青队伍的前面,举着刀,随时出手,劈拦路的荆条,像一个猎人。
三天的天,说变就变。清明时节雨纷纷。碰到了娃娃脸的天气,还真是猝不及防。山雨不像平地上的小雨,还讲究几分诗意,飘啊、飞啊、若有若无的淡啊。山雨来了,隔一个山头,就能听到哗哗啦啦的洪水涌动般的声音,近到身,就是噼里啪啦一阵炸,打在雨伞上,砰砰作响,在伞下,也能摸到透伞而过的水雾。父亲领着我们,走到山坡上的石灰窑前,靠着石墙,说:先避一避,前面山上还有大爷爷的墓,等雨停了再去挂扫。
没有这雨,我们的裤腿已经湿了。
雨来,更感寒凉。
山上草深露重,原来的路,早已湮灭。坟头在哪,如果不是父亲记在心里,换作我们这帮年轻人,还真的找不着。山下路边,有不少烧过的纸钱,就是年轻人来,找不到自家祖先的坟地,只好在路边烧纸祭拜,算了了心愿。我们笑这些不肖子孙,我父亲却一本正经,说:我们也干过,在冷水源的大山里,找不到太爷爷的墓地了,就在路边烧了一把纸。林子实在太密,路又没了,标志看不到了,实在找不到了。父亲说这话,好像是在给自己开脱。
山里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是典型的袭扰战。
我们绕过山头,下了坡,是一条水泥路,新修的,路面一点凹痕都没有。
前面是冷水源,大爷爷的墓茔就在冷水源对面山上。
冷水源,是个小村庄,10来户,房子建在斜坡上。由于刚下了一场雨,路两边的沟槽里,已经水流哗哗了。观音打坐冷水源,螃蟹引水到平田。父亲朝北面指给我们看,问:看到没有?那个半山腰的平地,看到没有,平地上当年有座观音庙。我们朝着他手指的北面看过去,冷水源在斜坡上,斜坡下,是水田,水田边是哗哗溪水,往上几百步,是一块坪子,像一个台子,也像一把椅子。再往上,水汽升腾,云遮雾绕,隐去了山峰的神秘。水源就在下面,冷水源、朱家山、吕仙岩、东干脚、平田院子……这一代水路上的上万人口,都靠这里流出的水养着的。平田人把这条溪叫龙溪,龙溪由东向西,在东干脚门口折向南面,像螃蟹的行迹,有的老人也讲这溪是螃蟹的一条大螯,夹着平田院子。父亲絮絮叨叨,讲起人情掌故,简直滔滔不绝。他也是愿意这样做的,让后辈人记住一些这块大地上的典故和传说,他觉得也是一种传承。对他而言,他自认为有这个责任。
冷水源的变化也很大,新的楼房掩着旧的瓦房,像在旧衣服上打了几个新的补疤。山水在村里空地上哗哗流过,透出荒凉味儿。父亲指着西面的山,说:大爷爷的墓地就在那山上,在什么位置,要找找。
那山像个馒头,没有岩石,种着油茶树,四处长着蒿草野蕨。
这山是龟形,有四条脚的。
我们看不出来。
父亲说:山上有条路的,现在看不出了。
我们只是看着,想都不用想,也不用去猜,我们根本不知道父亲的这位大爷爷墓地的具体位置,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座荒山。
父亲挥了一下手里的弯弓镰刀,大声说:找到了。你们看,就在那棵映山红下,哪里的几棵茶树绿油油的。
我们朝着他的镰刀指引的方向看过去,目光从山脚往山上攀爬,终于找到了那一棵映山红,没有长一匹叶子的映山红,顶着一簇火红的花,像一杆红缨枪,插在油茶树与黄茅草上面,纹丝不动,居高临下的样子,像藐视着人间大地。
看其它的地方,居然找不到第二棵。
父亲在前面劈荆斩刺,领着我们朝着映山红的方向往上爬。
映山红的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艳,越来越高傲。
看到映山红的铁枝铜皮了。
映山红的树干只有大拇指粗,不枝不蔓,笔直一根,在油茶树、冬茅草上,卓然而立。
父亲拎着弯弓镰刀站在高出一只手臂的映山红下,喘着气,喘了几口,举起了镰刀,又放下了。孩子们要吃映山红的花儿——我们吃过父亲或家里长辈上大山砍柴时带回的映山红,那时节已经到了开秧门,插一季稻,天气晴好了。
父亲仰着头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粗的这么高的映山红,长得像一杆红缨枪一样。说完,挥刀收拾坟头上的茅草和野蕨。孩子们也不嚷了,盯着那一棵映山红看。
映山红的花瓣上,缀着雨水和露珠,却丝毫掩不住它的那种夺人眼目的红。
这是最为纯粹的红。
这是春天向着大地投下的一杆标枪。
无论大地怎么样,无论人间怎么样,春天都有自己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无处不在。
我看着那棵映山红正肆意的想像着,父亲已在坟前清理出一块净地,安排我们做祭扫的仪轨了。
下山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映山红,孤独的映山红,它映红不了这座山,却代表了一个春天红红火火的开始。微小、单薄、孤独,甚至随时会殆命于风,但这不影响它的热烈、它的使命,它是春天抛出的一粒火种,将点亮整个山头、大地。
过去了好几个清明节,我依然记得这一棵长在半山腰上的映山红。
我热爱那一片大地。我却离开了。
我没有扎根于那片大地,然而,那片土地始终滋养着我的思想和灵魂,牵扯出我的乡愁和留恋。绵绵无尽。
直到今天,在政府部门当差的兄弟来电话说父亲时日无多,要魂归大地的时候,一辈子在那片大地上耕作的父亲,无异于是我们祖上向人世投出的一把枪,在生活中锻炼、磨砺、冲撞、折损、消亡。
映山红啊,你就接受他做你的一匹叶子吧。
他会用他的弯弓镰刀,把你们一起刻进我的思想和生命,最后,我回到你们身边,我们一起守护荒山野岭,孤独中热闹,热闹中孤独,我心满意足。
荒山野岭上的那一棵映山红,成了我冥思中的一把枪,把我的乡思戳了无数个窟窿。
20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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