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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旧时居

2022-01-1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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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时居
   
       在皖南,靠近江西的一处山村。
       屋前是一条小溪河,与门相距三二十步,夜静能听见溪水流淌的声音,哗哗的入眠入梦。小溪河的坡埂上缀满花草,各色各样,好看得很,也时常到梦里摇曳。尤其是春夏和浅秋,数不尽的蔷薇、芷兰、虞美人,芍药、野菊、炮竹红,争着长,争着开,乱了视线,也乱了季节。小溪河的外面是大片的农田,一直向远处延伸。通往山外的路,就在田畈里左弯右转,人走的时候,像一叶小舟在稻禾浪里游。沿着小溪河往东南方向不到一里远,便是大板水库,小溪河里的水就是从那里通过泄洪道流出来的。水库很大,许多的山都被淹成了小岛,一座一座汪在水里,成了鸟儿的乐园。水库大坝很高,站在上面能看到小溪河很远的流向。小溪河下游不远处,便是许家畈村,我的户口所在地。
       门前有两棵果树,盖屋时父亲栽的,一棵蜜桃,一棵石榴,花开的时候,不输画页,常常是与小溪河沿岸上的风景争抢路人的眼球。果实熟了,红透透的挂满枝丫,沉甸甸的像要掉下来,馋得那些鸟儿都咽口水,唧唧叫,不时地绕着果树飞。
       屋后是凤凰山,绵延着向纵深处叠去,密密的绿连着天边,也连着我的想象。皖南的山是视线不可穷极的,老话说望山跑死马。不过,山脚离屋子很近,去山坡的小竹林里扳根竹笋回来不消一顿饭工夫,撵着山鸡转几个圈还能听到母亲的呼喊声。我总是喜欢爬上小山腰的那棵老柿树往村子看,往我的屋子看,白墙黑瓦,散散落落,像作业本上的图画。只是,炊烟袅袅,我看得见,画不出。我曾经想画在小溪河喝水的牯牛以及驮在牛背上的白鹭,可画得不像,气得我都想把本子撕了。牛,白鹭,小溪河,组合在一起,彩颜素色,动静相宜,那场景真是要多美有多美。
       我也时常沿着小溪河埂往远处走,不仅是为追逐花草中的蝴蝶,追逐哗哗的水流,更为追逐不同视角处的凤凰山景致。但总是看不真切,看不齐全,心像蒲公英绒毛飞到老颈里急痒痒的。就想着,如能像天空中的老鹰展翅飞翔就好了,凤凰山、大板水库、许家畈、小溪河以及田园、小路,都在视线之内,从高处看,它们定是像更大的一幅画。我的屋子,也定是这画里一笔凝重的写意,多不得亦少不得。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几个北方的知识青年下放来我们许家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大概是头一回深入皖南的山村,惊奇得不得了,一个个都咂着嘴说,好美!接待他们的韩大伯说,山角落,有什么美的。可那些知识青年说,确实是美,山水环抱,山明水秀,高檐封闭,马头翘角,黑瓦白墙,色泽庄雅,这些美学元素应有尽有,典型的徽派建筑。说得文绉绉的,我都听不懂。韩大伯笑笑,一脸的舒心气色,估计他听得懂。
       那时我还不晓得什么是徽派建筑,更不懂美学元素是什么含义,但能感觉到知识青年说的是真心话。其实以前我们也不止一次听韩大伯说过,这里依山傍水,地位稳实,确实是一处居家过日子的风水宝地,祖祖辈辈,住了多少年。许多年后我都时常想,只可惜当时年龄小,不谙世事,不晓得附庸风雅。若是现在,我一定在侧屋建一书房,抬眼可望青山,俯视可见溪流,于室内置一书案,备上笔墨纸砚,闲暇时,或倚窗阅读,或临帖挥毫,定是惬意至极。再于小室门楣书丹“醉溪轩”之类的字样,颜筋柳骨,自得风流。可以想象,那生活是多么的诗意。
       岂止山水美,连碗头上的小菜都让那些知识青年赞不绝口。我母亲喜欢做小菜,而且做出的小菜好吃。屋后的山上,溪前的埂上,还有田间地头,生长着许多的野菜,什么时候出门都能揪一把,铲一堆,洗洗揉揉,加点盐就能下饭。那些知识青年特别喜欢吃我母亲做的荠荠菜,说在城市看不到也吃不到的,只能在书本上想象。我母亲同情那些知识青年,说他们从城市下放到农村受苦了,只要他们来,就会做上一大碗荠荠菜,任由他们吃个够,还让他们打包带着。知识青年感谢不尽,总说来到了好地方,遇到了好人。从城市探亲回来,特意带一些画子、像章送给我们。那年头这些东西时尚,农村很难搞到的,也很珍贵。
       有个叫紫云的女知青叫我带她挖荠荠菜,想自己做着吃。她说她晓得荠荠菜是什么样子,根是白色的,茎是直立的,菜棵像莲座一样挨着地摊开,叶片像锯齿,不怎么整齐,有绒绒的毛,青绿绿的。可是到了地头她却不认得了,面对各种各样的野菜看花了眼,分不清。我就教她认,一棵棵地教,教认得过后就挖,挖了一大堆。她很高兴,就背诗:“春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说这是一个叫辛弃疾的人写的。我问是不是看到我们这里荠荠菜写的?她就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笑得脸像荠荠菜花,好看。背过诗后又说荠荠菜有“明目益胃”的药物功效,对身体有好处。我问她怎么晓得,她说是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书上写的。我不好再问李时珍是谁,《本草纲目》是什么书,怕她笑话我。
       我对那些小菜不感兴趣,荠荠菜也是挖得多,吃得少。我感兴趣的是小溪河里的鱼,田畈里的泥鳅,无论大的小的,无论怎么做,都比荠荠菜有味道。
       小溪河里有很多鱼。餐条一群群地游,时而浮出水面露个头,鼓个泡;鲫鱼喜欢绕着水草往草缝里钻,一眨眼就不见了;麻姑龙贴着石头一窜一窜的,速度极快。河水清澈,看得清清楚楚,看得人手痒痒的。可是想逮却不容易,除非用夹网打,用扳筝捞。父亲周末从单位回来,肯定会背着夹网,顺着小溪河边走一截,找个湾,寻个凼,打上个把钟头。这么长时间就够了,中午一碟子鱼肯定是有的。村里其他人家一般除了有夹网还有扳筝,这玩意比夹网实用,往水里一放,摊开一大片,过个十来分钟鱼就来了。扳线一拉,网兜里就泛起水花,扳筝越升越高水花越搅越大。餐条也好,麻姑龙也好,鲫鱼也好,鳝鱼也好,蹦蹦跳跳就蹿成一大堆。
       水库泄洪的时候鱼最多,也最大,都是从水库里淌下来的。河床变宽,水流湍急,那些大鱼用夹网是打不到的,就是用扳筝也是不好捞的,村里有些人就用鱼叉去叉。真服了那些叉鱼的人,只见他们拿着鱼叉站在河边的石头上,眼睛紧紧盯着滚滚河水,只要有鱼在激流中稍一露出白肚皮,立即用力把鱼叉掷过去,鱼叉带着绳索“嗖”地就插进了水中,再把绳索往回一拽,十有八九就会拽出一条活蹦蹦的鱼来。
       我自然是不会用这些渔具逮鱼的,但我会逮泥鳅。小溪河对面的田畈藏着许多的泥鳅。稻棵间有,灰黑色身影在氤氲着青禾和水草味的浅水里似动不动的,尖细的小嘴一张一翕,像喘气,又像喝水。一遇风吹草动,便乱窜起来,搅得稻禾哗哗响,搅得田水一片浑。淤泥里也有,看不见但感觉得到,不时地有气泡从泥眼里冒出来。我敢肯定,把水放干了,双手一扒,滑溜溜的泥鳅会从泥缝里直滚下来。
       我是用篾笼子装泥鳅的。田畈里的稻棵田有高有低,上面田里的水多了,就会通过田埂拐上的缺口往下淌。尤其是雨天,每块稻棵田都是水盈盈的,田缺的水淌得像小瀑布,哗哗地裹着白色的泡沫。泥鳅是特别喜欢逆水往上游,好像上水头有什么可口的美食,听到哗哗的水流,就会闻声汇集到田缺下面,拼着命往上窜,哪怕水流再急,落差再陡。我就把篾笼安放在田缺里,笼口朝下,用泥巴固定好,只让水流从篾笼里过。如果是头天晚上装笼,第二天早晨起笼,一般情况下笼子里都不会空,把篾笼尾端上的绳圈往下一撸,泥鳅呼呼地就滑溜下来,落在盆里扑扑跳。走运,装得巧,一晚大半笼子甚至一笼子泥鳅都是有的,怎么望怎么舒心。
       临水而居就是有好处。每个清晨,莺啼日升的时候,母亲就会到河边洗刷用具,浣洗衣服。差不多一同去的还有村里的婆婆和姑娘媳妇们,蹲在溪水边一长溜,不同的体态,不同的衣衫,也像埂上的花草一样撩人眼线。山里人洗衣服喜欢用棒槌,大家一起敲起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像放炮竹,传到山后又被传回来。传回来的声音嗡嗡的,悠悠的,像是被山谷放大了。听惯了这棒槌声,水鸟都习以为常,它们在石尖上跳来蹦去,像是踩着棒槌声的节奏翩翩起舞。溪水潺潺,冷不丁会卷走一条裤衩,一件红兜兜,惊来一声喊叫,和着一阵嬉笑。早上的太阳光晃闪闪的,不仅把溪水照得银亮,也把女人裸露的腰肢照得雪白。
       小溪河上有座木桥,是用杉树绑扎在一起做的桥墩和桥面,人走在桥上能感觉到微微的摇晃。奇怪的是,有些男人却不怕,一边走一边拿眼瞟河边的女人。我是不敢的,生怕不留神掉到了河里。有次我和九斤打赌滚铁环过木桥,一不小心铁环从桥缝里掉了下去。我趴在桥上往水里看,没看到铁环却把头看晕了。水往下流淌,感觉桥往上移动,吓得我好长时间不敢站起来。
       但是在水里我就不怕了。到了夏日,我们这些男孩子,就会找理由到小溪河里洗澡,光着屁股任小鱼、小虾啄着脚板,任水草、卵石摩挲着肌肤,酥酥痒痒的,很美妙的感觉。也有大人们下河洗澡的,男人围着大土布巾,洗洗就上埂,不像我们一泡就是小半天。女人们一般不下深水,只是趁四周没人的时候站在浅水处擦擦身子。我偶尔窥见过一回,村里一个小媳妇没注意到我猫在水里,便放松警惕把上衣脱了,皮肤好白,圆圆的乳房像天上的月亮,想看,又不大敢看。
       黄昏时分,邻居韩大伯喜欢在小溪河边那棵皂角树下拉二胡,拉的是黄梅调,《打猪草》《郎对花》一类,节奏像流水,我不喜欢。现在想起来韩大伯应该拉《二泉映月》和《江河水》的,因为韩大伯念过书,是有学问的人。村里人有要写对联或契约什么的都找他,我和九斤有不认得的字也去问他,九斤的名字也是他从鲁迅的书上看来的。可韩大伯偏是每次都拉黄梅调,这让我怀疑他是不是会拉其他的曲子?当然,愿意围在他旁边听琴的人也不少,都是那些识不得字的老爷爷老婆婆们,我和九斤是不听的。我们玩的东西很多。
       韩大妈对我家很好,过时过节总要送些好吃的东西给我们,像粽子、包心粑粑之类,可能是看我和她儿子九斤是同学,是最好的玩伴。也可能不是,因为韩大妈对村里其他的人也都好。我最爱吃韩大妈包的粽子,粽叶就是在她家菜园的一棵箬竹上摘的。箬竹在菜园旁边的篱笆处,和我的屋子隔不到几丈远,平时我看那箬竹就喜欢,常常和九斤拿那叶子卷成喇叭吹,感觉吹出的调子不比韩大伯拉的黄梅调难听,箬竹叶包了粽子当然更喜欢了。
       父亲去世后,我们举家迁回江北老家住。我有很多的舍不得,偷偷哭过好多回。能带的东西太少,不能带的东西太多。跨过小溪河那座木桥时,我感觉溪水在呜咽,水鸟在凄鸣,好像埂上的花草就蔫了。我一步三回头,看见九斤也在桥头拭着眼角。他身后,缓缓流出熟悉的二胡声。我鼻子一酸,第一次感到韩大伯拉的黄梅调是那么的好听……

(41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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