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与水磨房
2020-09-24叙事散文夜帝
外婆和水磨房
文/夜帝很多年后的今天,当我静静地看着忙碌的外婆,细致地阅读她的白发的时候,我才忽然觉得,外婆真的很老了。她还像以前一样闲不住身,只是那无时无刻的唠叨声,很少听得见了。每当她蹒跚在村间小道上,两鬓的白发被风吹动的时候,当她看着
文/夜帝很多年后的今天,当我静静地看着忙碌的外婆,细致地阅读她的白发的时候,我才忽然觉得,外婆真的很老了。她还像以前一样闲不住身,只是那无时无刻的唠叨声,很少听得见了。每当她蹒跚在村间小道上,两鬓的白发被风吹动的时候,当她看着
外婆和水磨房
文/夜帝
很多年后的今天,当我静静地看着忙碌的外婆,细致地阅读她的白发的时候,我才忽然觉得,外婆真的很老了。
她还像以前一样闲不住身,只是那无时无刻的唠叨声,很少听得见了。每当她蹒跚在村间小道上,两鬓的白发被风吹动的时候,当她看着我手里的移动电话一脸困惑的时候,当她看着我在电脑上为她购买治疗风湿性疾病的药物的时候,她总是疑惑的看着我所做的一切。从她看着我的眼神中,我隐隐读出了外婆一辈子平凡、普通、无奈,然而执着的生存处境。这时,我总能够在她的身上感觉到“老”已经真真切切的逼近她,蚕食她,而她丝毫也没有察觉。
我甚至觉得外婆好像从来就没有年轻过,她的衰老、皱纹和蹒跚着的身影,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这种衰老已经填满了我的记忆。
与这记忆相连的,还有那一座早已被拆除的水磨房。
那时候,因为外爷去世得早,外婆不得不自己承担家里等米下锅的困境。几经考虑,外婆决定在村口的校场泉那边建一座水磨房,专门为村里和邻村的人磨面来维持生计。
开始修建水磨房的那天,外婆眉头紧紧的皱着。她一边忙着招待同村砌墙的人和木匠,一边紧张地盯着面缸里一厘米一厘米下陷的小麦面,手里一边快速的忙着洗土豆、和面、炒苦麻酸菜和苦根儿咸菜。那一刻,我隐约觉得外婆的忙忙碌碌的身影里写满了某些期待。
在全村人的帮助下,水磨房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建成了。外婆黝黑的脸膛忽然有了一丝红润,连她谦卑、不太自然的笑容,也有了一些容光,淡淡地。
从此,刚刚6岁的我,就经常在暑假和寒假里在磨房里陪着外婆。在外婆的水磨房不远处,有一片很大的池塘。这个池塘天然形成,连接着沿着白龙江边筑起的一道河堤。我的童年,与这个池塘有关,与这道河堤有关,就是得益于外婆在池塘边上建起的这座水磨房。
就这样,我常常一个人在池塘边上,看一池春水在微风中泛着清波,间或一两只蝌蚪或叫不上名字的小虫子在水中游玩的时候,我就静静地看着它们,有时候,它们也停下来伸长了脖子似乎在透气,我就觉得这些小东西们也在偷偷地看着我,顿觉心里阵阵快乐,身边一切刹那间忘记。如今,已过而立,念及这些简淡、宁静、快乐的点点滴滴,恍如隔世。
而这个时候,外婆就和赶来磨面的人,在磨房里磨面。从白龙江里引来的水,绕过池塘,越过一小块荒芜的土地,沿着一条长达15米的水渠,携带着一股翻滚、冲击的力量,尽情地欢歌奔腾,直至沿着一道5米长、斜面约45度的水槽,拍打在由一块块木板组成的水轮上。受到强力冲击的木板被催动,向前移动,接着水流又拍打在第二块木板上,接着第三块、第四块……于是,水轮开始转动,优雅、恬静,伴着岁月流逝,伴着春花秋月,伴着我池塘边没有故事的童年,伴着外婆一天天老去的容颜。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透过磨房墙面的缝隙,悄悄的看着外婆。她就静静地坐在一圈圈旋转的磨盘边,偶尔低头,拿起一把小帚,把一溜溜儿从磨石的沟槽里流泻出来的玉米面,扫成一堆。这个过程简单而机械,但是外婆的神情却是专注的、认真的、一丝不苟的,那时候外界的一切与外婆的意识完全隔离了,活着的种种艰涩似乎已经与她无关。她的心里不再牵挂着尘世种种,不再记得身边这个苦难世界的任何事物,她的身心已经与这个单调的动作融为一体——一个有情世间的熄灭,换回的是心灵沉入寂静的那份快乐。
石磨一圈圈的旋转着,笨拙、质朴却又儒雅风范,从容不迫。那是一种单调的、凝重的、吃力的、艰涩的声音,很像我在生活的磨难中和人生失意时听到的那种声音。而外婆,我渐渐老去的外婆,却认真的听着,细细的听着,仿佛在用这静静地倾听消化着岁月和时间镌刻在她脸上、她心上的种种痕迹。
无意间,不善言谈、不善表达的外婆,把那份投入倾听的专注,升华为她表达自我的方式。从借着水力永不间歇的旋转着的石磨里,隐藏着外婆老去的秘密。她们都是沉默的,不事喧嚣,仿佛静止在接近生命本真状态的那种寂静之中了。我想,人在物质世界中的生存,无论怎样的艰难困苦、怎样的风光无限,人对生存方式和表达方式的追求,显示着人对心灵、精神的至死不渝的期待。外婆那静静倾听水磨盘低吟浅唱的神情,让我的心也慢慢的安静下来,直到我不知怎么就在外婆的怀里恍惚间睡醒过来。
由于外婆心地公道,从不过多克扣,每次磨好面,她都会收取少量的回报,要么留点磨好的面粉,要么就是象征性地付些粮票、留点腊肉,只要可以打发外婆的,只要客人留下,她从来就不为难。而且她磨面细致,每次磨面的时候,客人就在磨坊里的火炉边上喝茶,外婆就像在磨自己家里的面,一个人守在磨盘边,一遍遍地用手感觉着面粉的粗细,直到她自己满意。
每当客人磨好面要离开的时候,外婆都吃力地帮着客人把装满面粉的袋子摆放在手推车上,或者搭在客人赶来的毛驴背上,目送着客人远去。临走时,还一遍遍的叮嘱客人,路上要小心。
这样,越来越多的人到外婆的磨坊里来。除了我们那个小村的人,临近几个小村的人也渐渐地多了,他们往往赶着一头小毛驴,驮着一袋粮食,徒步几个小时,远征而来。每当此时,外婆的脸上就隐隐忽闪着一抹年轻的活力。
那是一段我看外婆笑得最多的时光。我用一颗孩子的心感觉着外婆内心的那份快乐,并在这份快乐中一蹦一跳地回到我的池塘边。
小池塘傍依白龙江,水源不断,生机盎然。此刻,我就坐在池塘边,卷起裤边,用小脚丫感受池塘水的体温。放眼望去,青草葳蕤,池塘青青,水蚱蜢跳跃而过激起的层层涟漪,如梦,如诗,如穿透树梢的月光在我身上的抚摸,如我一个人的童年,孤独而美丽。与小池塘对话的感觉是美好的,因为我们不需要语言,我们就用宁静的对视、平静的守候,沟通心灵,维系情感,自然而来,随心而往。
就在外婆已经习惯了微笑的时候,就在她舒散的心灵与脸上释怀的表情开始塑造她另一种生活的时候,一场噩梦猝然降临。
那一夜的雨很大。声声惊雷破空而来,道道闪电刺穿黑夜,暴雨如注。白龙江沿岸各条山沟峡道里溪水细流在暴雨的召唤下欣然汇聚,沿着群山峡谷咆哮而下,使白龙江骤然上涨。
三个多小时的暴雨之后,已经是旭日东升,我和父母亲一道赶往外婆的水磨房。夏天的晨曦,些许阴凉。
村口,离外婆的水磨房200多米处,我们见到了外婆。远远地,一半已经淹没在河水中的水磨房,固执地挺立着。那组成水轮的木板有一半已经被浊流冲走,水槽已经被拦腰截断,那由石块和泥土组建而成的磨房墙体,在强劲水力的冲击、浸泡下,墙皮全部脱落,石块裸露,如愤怒的狮子露出狰狞的牙齿。此刻,外婆拖着疲倦的身子,远远地看着浸在河水里的水磨房,没有丝毫声音,没有一个动作。可我,分明听见了外婆受伤的心,一点点滴答着无声的眼泪。那眼泪,穿越满腹愁肠,丝丝映在她皱纹密布的脸上,如一条条池塘边上被风吹散的柳条。
放眼望去,坚守在白龙江岸边的河堤已经看不见了,哪里还有我听着蛙鸣悄然睡去的小池塘。浑浊的河水覆盖了我的池塘,也覆盖了我无处倾诉的快乐,那曾经随着水纹任意东西的水草,那曾经踏着水面翻飞跳跃的水蚱蜢,那曾经倒影着池塘边上一排春柳的宁静的水面,一片浊黄。我听见自己的心被某种力量刺痛的声音。
我握住了外婆的手,把一个小孩子所能显示和表达的苦涩,以及所能感知和体会的无奈,都通过外婆瘦弱的手指传递给了外婆。
很多天后,河水才一截一截的下降,回归。大地沉默着,河水的肆虐带给人们的苦痛如一段残梦,醒了,也就过去了。
在土炕上躺了很多天的外婆,也起床了。灾难加诸于身的种种,似乎也没有在外婆身上体现出多少,相反,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就像这一切必然来临,也必将过去。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平静地接受一切,如果不是愚昧,就是一种超越。这种心态,暗含着对外界事物被动地接受,也分明彰显着人本身蕴含着的生命力,这种力量超越生活,洞穿生死。所谓普通人,缺少的仅仅是对这种力量的自觉和反思。
之后,外婆决定重修水磨房。那天,她又重复着以前曾经的动作:忙着招待同村的木匠、泥瓦匠,紧张地扫视着面缸里一点点下陷的面粉,洗土豆、和面、炒苦麻酸菜和韭菜咸菜。只是,这一次,我清楚地感觉到外婆的期待,淡淡地。而这淡淡地期待也迅速融化在脸上的汗水里,一滴滴洇开,一滴滴蒸发。
水磨房修葺完成了。这次,水磨房的墙体加入了水泥,门面上还用整齐的砖头垒砌,水槽俱用一块块一寸厚的木板做成,连用来支撑木水轮的木轴也加粗了,并在与木板的接合处加上了铁合页。那道用来引白龙江水的沟渠,也加宽加固了,水流量比以前更大,冲击力比以前更强。修整后的水磨房,看起来比以前漂亮多了。青色的砖块,整洁的墙面,粗重的梁柱,这一切,都让外婆的脸上隐隐地露出一丝笑意。
池塘依旧。小蝌蚪依然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摇着尾巴,经历过浊流浩劫的水草依然挺拔傲立,河水依旧清澈洁净。只是,我不再用手去触动正在水边小憩的小蝌蚪,不再把脚丫泡在池塘水里,也不再把水草叶含在嘴边吹哨子,我开始深深地沉入了一些至今再也想不起来的遐思之中,我会静静地坐在池塘边上,听着河堤外咆哮的河水,看着悠远高大的群山,凝视着池塘边一排柳树静静地发呆。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再也没有了从外婆的怀里睡醒的记忆!
终于,我渐渐地长大了,我陪着外婆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而外婆的身子也越来越差,她已经没有能力再去照看她花费了太多心血的水磨房。
外婆一天天的老去,不知不觉,秋霜染丝。就在外婆的生命开始呈现出风烛残年的时候,就在她蹒跚着的身影让我自然而然想起老态龙钟这个词语的时候,小城却迎合着现代文明的节拍一天天的变样,一天天的年轻。加密的电线、高耸的楼群、流水一样覆盖小城各个角落的车流等等,暗示着小城开始用它豪迈、有力地步伐向前迈进,这个步伐已经把外婆远远地丢在了脑后。
村里已经逐渐有了电力驱动的钢磨,无论从磨出的面粉的粗细,磨面的速度,还是人们内心深处对一个新的世界的价值诉求,这一昭示着一个新鲜事物的钢磨都更加贴乎人心。更多时候,人心和时代需要的仅仅是不断的超越和进步。
终于,有一天,外婆对舅舅说:“那水磨房,你找几个人拆了吧!”说这话的时候,我不在外婆身边,我不知道外婆是怎样的表情,我只是觉得说这句话的时候,外婆一定很平静。因为,我在知道那片伴我度过寂寥童年的小池塘在被一条宽大的河堤占据后,也平静地从它身边一次次地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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