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古

复古
　　
　　石广田
　　
　　1
　　
　　周日上午，远在省城的林哥打来电话，抱怨了一阵子。
　　
　　他说：“乡里、村里要搞‘美丽乡村'建设，邀请我回老家投资。我打算在咱老家建一条仿古美食街，顺便把祖上的老宅子建起来。你也知道，那老宅子早就分给了四户人家，商量来商量去，有三户人家每户要50万块，剩下的一户却要150万块，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我与林哥认识，还是在省城上学时，父亲领着我去过几回他家开的烩面馆。我父亲与林哥的父亲年龄差不多，父亲曾对我说，他是在省城干建筑的时候，有一次领着工人到烩面馆吃饭，林哥的父亲听出了老家的口音，才接上的茬。林哥很勤快，他父亲也非常亲热，一来二去，我与林哥成了好哥们。大学毕业后，我去过几回省城，林哥家的烩面馆一年比一年火爆，开了好几家连锁店，稳稳地占住了市场，据说资产已经上亿元了。
　　
　　后来，从老辈儿人的话里，我对林哥家的事情了解得越来越多：他祖上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大地主”，老宅子很大，有很多房子。可是解放后，他家的地、房子都被分掉，他爷爷、奶奶也被斗死了，他父亲当时只有七八岁，孤身一人从村里出走后不知去向。
　　
　　其实，我觉得林哥对老家没一点儿概念，他从小在省城长大，几乎就没回去过，更谈不上有感情。也许，老辈人的不幸，他父亲应该没少告诉他，说不定，他还恨老家人呢。
　　
　　听完林哥的抱怨，我宽慰起他来：“不想建就不建，何苦让人家讹你的钱？要是你真想‘支援家乡建设'，就别在乎钱，权当帮那几户脱贫了。”
　　
　　林哥苦笑两声，道出了实情：“你不知道，兄弟，我老爹不愿意啊，他想恢复祖上的荣光可是好多年了。要不是借着这次机会，我怕他这辈子都是白想！你看这样行不行，下午我回去，咱俩找村主任再商量商量？”
　　
　　我爽快地答应了。
　　
　　2
　　
　　坐上林哥的奔驰车，不一会儿就开出了县城。秋日的阳光下，一方方快要成熟的玉米，预示着好收成。林哥望着我，伸手指了指窗外的玉米：“玉米不值钱啰，粮食都不值钱啰！靠种地，根本发不了家。”
　　
　　“是啊，是啊，前年还一块一毛多，去年降到了七毛多。”我接上林哥的话茬。
　　
　　“你看，你大伯都七十好几的人了，老是惦记老宅子，催我好几回了。”林哥欠欠身摸出两盒软包中华烟，递给我一包，自己撕开一包点上一支，“这事儿吧，看来比我想的要难弄，老家的人我就不认识几个，人家对咱也没啥感情不是。”
　　
　　“哎呀，林哥呀，你都在城市安好家了，又挣了几亿块的资产，我还是那句话，非在老家盖吗？”
　　
　　“我不当老爷子的家啊！”林哥叹口气，“你也听说过吧，我爷爷当初可是咱村最有本事的人哦，就像你一样，考上了举人，又会做生意，挣了不少钱，买了不少地。可谁知钱多、地多害了一大家人，一解放，就给弄成‘恶霸地主'了，地给分了，房也给分了，人也死了。唉，你大伯才七八岁，只能到外地要饭去……”
　　
　　我打断林哥的话：“我可不能跟老辈人比，我那是啥举人啊！上了几年大学，这不又支援家乡建设来了。哪像你，在省城都干得风生水起……”
　　
　　说话间，车子驶进了村里，在村主任秋哥门前停了下来。
　　
　　秋哥就在门前站着，笑呵呵地迎上来：“两位兄弟，快进屋，快进屋，酒和菜早就摆好了。”
　　
　　下了车，林哥朝司机挥挥手。小伙子麻利地打开汽车后备箱，搬出一箱五粮液和两条中华烟，紧跟着我们往秋哥家里走。
　　
　　“林弟，你这是干啥呢？干啥呢？嫌你哥的酒不好不是？”秋哥推着司机，“放车里去，放车里去！”
　　
　　林哥拉住秋哥：“这酒啊，是我跟咱春弟喝的。你要是不想喝，就别喝！哈哈哈，你客气个啥！”
　　
　　秋哥松开手，也笑了：“不让喝我也得喝。大老板的好酒，一瓶儿买我一亩地的麦子，不喝白不喝！”
　　
　　3
　　
　　三杯酒下肚，才聊到正经话题上。
　　
　　秋哥说：“那四家我都问了，除了临街那一家不好弄以外，其他应该问题不大。”
　　
　　“咋了？为啥不中？”林哥有些生气，“那祖辈上就是我家的宅子，他为啥占着？”
　　
　　“不是那，兄弟！你不知道，咱村没荒地了，给人家划不了宅基地。你让人家腾出来给你，人家住哪儿？”秋哥端起杯滋溜喝下一口酒，“法子总是有的，急啥急！”
　　
　　“不是我急，是咱老爷子急，他都七十好几了。”林哥越说越气，“一家给50万，还嫌少，这不是讹人嘛！就那破地方，破房子，50万顶天了，唉！要不算了，我也不回家投资了，咱这美丽乡村，咱这小吃一条街，去球吧，不弄了。”
　　
　　“喝酒，喝酒！”我赶忙打圆场，“秋哥，你再劝劝那一家，差不多就中了。我听说前几年咱村划片宅基才几千块钱啊，50万，中了。”
　　
　　秋哥显得很为难，闷着头连喝三杯，再点上支烟，一句话没说。
　　
　　一支烟快抽完了，秋哥才又说话：“林弟啊，我给你透个底儿吧。那一家有俩儿子，又不争气干，老二都快三十了，连老婆都没娶上。他们想要150万，去县城买两套房子。我劝了，他们不听啊！”
　　
　　“咋样儿，春弟，这是不是讹人？”林哥把酒杯往桌子上狠劲儿一砸，“150万，他们愿卖给谁卖给谁，我还不买了。”
　　
　　“喝酒，喝酒。秋哥不是说再劝劝人家嘛，急啥急。”我也不知道说啥好，村里的人我熟识的也不多，林哥除了本家的，更是一个人不认识。
　　
　　酒席散去，已到了夜里十点多。出村子的时候，林哥让司机拐了个弯路过他家的老宅子。
　　
　　在老宅子前车子停下来，林哥扭头看着我，微弱的灯光下，他的两眼红彤彤的：“唉，贪心啊，贪心啊！这几间破房子还要150万，兄弟啊，你说值不值？我算是看透了，城里人念钱，村里人也念钱，除了钱，谁给你讲一丝儿人情？走，走！”
　　
　　野外黑洞洞的，车灯劈开一条路，让人心里别别扭扭。
　　
　　4
　　
　　麦子种上后，林哥又打来电话：“事情总算摆平了，给了那一家100万，咱秋哥说，村里作大难了，给那一家再划一片宅基地。”
　　
　　我连忙道喜：“这酒可是没白喝，省了50万，哈哈哈……”
　　
　　“看你说的！”林哥也得意地笑了，“都是你的功劳，开工典礼，你还得去！我要把老宅子按原模原样建，材料全部从山西进，工匠也从山西请，人家搞仿古，可是全国闻名啊！”
　　
　　开工典礼搞得很隆重，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来看热闹，县里、乡里也来了不少领导，电视台还来了记者，扛着摄像机录得很起劲儿。
　　
　　午宴在村里举办，大街上分两溜儿摆了好几十张桌子，每户都可以派一人赴宴。做菜的是林哥省城饭店里的师傅，酒是五粮液，烟是软中华，大家都说够气派。
　　
　　吃过饭，林哥让司机送我回家，他握着我的手说：“等美食街建好了，开业的时候你还得来啊，给哥哥捧捧场！”
　　
　　我双手捧着林哥的手，似醉非醉地说：“林哥啊，好好好，一定来。不过，我咋觉得你这不像，不像是仿古，应该，应该叫复古。不，不，应该叫复辟……”
　　
　　林哥一把把我推到车里，随手嘭地甩上了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