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铅矿(已发《草原》第一期)
2022-01-1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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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知道这是一座空院子。我就是奔这个空院子来的。但是没想到院子里还散放着十几匹马。几匹枣红色的马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大概是闻到了生人的气味。但它们没有攻击我的意思,它们知道自己不是这里的主人。
院子里有几排破旧的红砖房。我绕开几匹马,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看。敞开门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那些上了锁的屋子,窗户都用木板封着,仿佛封着什么秘密。
绍洪站在一间屋子的门口,对着三脚架上的摄像机说:这里以前是铅矿的小发电厂,建于1965年。1972年,改用东北电网以后,这里就成了锅炉车间......
这个昔日的铅矿主人,正和马匹们争夺出镜的最佳位置。他解说的声音,很快就被寂静淹没了。这寂静是这么顽固,连马吃草都不敢弄出响动来,好像害怕吵醒谁似的。
还能吵醒谁呢,工人们早就下岗了。
我一边走,一边倾听这满院的寂静。我好像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这脚步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最后满院子都是。我左右看去,却一个人影都没有。
我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了,从绍洪的诗里来的。他写了很多铅矿的诗,从开山建矿,写到铅矿破产。我是他的第一读者,也是积极的参与者。他写的每一首诗,都在我心里装着。渐渐地,铅矿也装进我心里去了。
二
那是1969年冬天的一个黄昏。一个19岁的青年,在自家院子里站着,突然发现发电厂的方向冒起乌黑的浓烟,浓烟里裹着几缕通红的火舌。青年心里一惊,急忙奔出去,向发电厂领导报告。领导起初不信,继而惊愕。正要往出走的时候,又跑进来几个报信的人。领导确信是真的了,领着大家疾步赶到现场。大火已经燃烧起来了,很多人在忙着救火。
厂房的房顶盖着铁瓦,从外面泼上去的水,顺着铁瓦流下来。从屋里喷上去的水,也顺着棚顶流下来。流在地上的水,很快就结了冰。青年和大家一起,在湿滑的地上慌乱地跑着,呼喊着忙碌着,被浓烟呛得咳嗽着,火势却不见减弱。原来大部分水流到地上了,只有很少一部分浇进火里。大火在半空中肆意燃烧,火光照亮了整个矿区,他们心里急冒了烟,也没想出办法来。有的人都急哭了。
有人喊:把发电机蒙上!把发电机蒙上!人们找来苫布,青年和大家一起,把发电机蒙上了。
这套发电设备,产自捷克斯洛伐克,据说是列车电站。1958年进口时,全国只有七台。最先使用这套设备的,是陕西省的商南镍矿。镍矿下马以后,冶金部便调拨给铅矿。发电设备到来之前,铅矿用的是柴油发电机,只能供应小规模的斜井提升矿石。有了这套设备,铅矿才有条件使用先进的竖井。
消防车赶来以后,水还是浇不透,只好把房顶炸开了。半夜11点,大火才彻底熄灭。一颗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子,聚到值班室,了解失火的起因。有人把炉子生起来了,炉子上的白铁壶渐渐冒出了热气。有人坐在椅子上抽烟,有人坐在土炕上歇着。更多的人站在炉子周围,把一双冻得通红的手伸出来烤着。也有人在烘烤弄湿的棉衣。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地议论着,终于弄明白失火的起因了,是排气管子惹的祸。房顶上的排气管子冻了,几个人爬到房顶上,用喷枪烘烤。铁管子的温度太高了,竟然把房笆里的锯末子烤着了。令他们欣慰的是,发电机保住了。
值班室里渐渐暖和了。那个19岁的青年这时候才感觉出来,他的脚,已经和湿透的棉鞋冻在一起,像两个冰坨似的,完全没有了知觉。但他还在屋里站着听人说话。一个姓崔的老师傅看出来了,急忙打发一个年轻人,用自行车送他回去了。
青年的母亲一点一点把他的棉鞋和袜子脱下来,用温水把青年的脚洗了,把棉鞋拿到炉子上烤干。青年不敢把那双冻得通红的脚直接放到热炕上,便垫上被子坐着。双脚彻底恢复了知觉,才躺下来睡觉。青年闭上眼睛就是救火的场面,浓烟裹着火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闹得他很久才睡。睡到后半夜,青年的腿突然抽搐起来,疼得他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喊。
青年就是绍洪,当时是发电厂的电气维修工。许多年以后,成了我丈夫。我们驱车二百多里,专程来看他的铅矿,最先迎接我们的竟是这座空院子。
三
空院子旁边,还是一座空院子。绍洪说这是机修车间。二十几台生锈的机器,在荒草中沉默不语。这些形状各异的机器,与破败的厂房相互映衬,好像一幅静美的油画。
铅矿的机器坏了,都送到这里修理。能修理的,修理完继续使用,不能修理的,宣布报废。修理工们掌握着机器的生杀大权。但他们只能掌握机器的命运,铅矿的命运,他们可掌握不了。
卧在荒草里的机器,形状都很怪异。从正面看,像一堆歪歪扭扭的甲骨文。从侧面看,好像数学里的几何图。离远了看,则像一堆标点符号。有的像问号,有的像句号,有的像一排省略号。就连院子里的厂房,也像一排粘在一起的省略号。这座院子里,说不定还会有很多省略号,只是我没发现而已。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最长的省略号是那些下岗的工人。
冶炼厂的大烟筒,则像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屹立在银头山巅。它似乎在惊异,铅矿昔日的繁华,都去哪儿了。那些白花花的银子都去哪儿了。
冶炼厂是炼银子的地方,从铅粉里提炼银子。铅矿人开始不知道铅粉里有银子,他们把生产出来的铅粉,直接卖给沈阳的冶炼厂。那个冶炼厂发现铅粉里有银子,就把银子提炼出来了。后来把这事告诉了铅矿人,并且把银子钱返给了铅矿。改革开放以后,铅矿自己也成立了冶炼厂,后来又成立了银器加工车间。铅矿人把白花花的银子,变成了亮晶晶的银碗银盅银酒壶,银项链银镯子,或者其它什么银器。一批批雕龙画凤的精美银器,从这里走出去,走到一个个陌生的地方,卖给一些陌生的人。陌生人把银器摆在货架上,卖给另一些陌生人。另一些陌生人,把银器摆在家里,或者送给他认为更需要银器的人。
我手里端着相机,在烟筒底下站着。我在想那些银碗和银盅的芳踪。这么好看的东西,不知道都在什么人家的酒柜里摆着。也不知道她们都遭遇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她们仅仅是摆设呢,还是真的装过东西。要是装过东西,不知道装的是美酒呢,还是女人的眼泪。每个银碗银盅的去向,都是一个不解之迷。人世间美丽的东西,总是令人牵挂。但我牵挂她们,不仅因为她们美丽,更因为她们的身体里,揉进了铅矿人的灵魂。她们已经被铅矿人赋予了生命,在他乡以另一种方式生存。她们不会想到,赋予她们生命的铅矿人,后来也远走他乡,也用另一种方式生存。她们的出生地,如今只剩下这些破败的厂房和孤独的烟筒。
一团一团的浓烟,从这个粗笨的烟筒里冒出来的时候,一定给铅矿人带来过希望。不仅是这个烟筒,铅矿所有的烟筒,都给铅矿人带来过希望。不仅给铅矿人带来过希望,也给周围的草原带来过希望。铅矿的烟筒,在空旷的草原上特别显眼,远远的就能望见。那个时代的烟筒,已经是一种象征。无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几乎所有的人看见烟筒冒烟,心里都会觉得踏实。好像烟筒里冒出来的,不是废物,而是一笔一笔的财富。
这个装过无数财富的烟筒底下,已经长满了荒草,一看就是很久也没有人迹了。高大的烟筒,显得院子更加空旷,空旷得那么辽远,那么神秘,直让人想起宇宙洪荒。
四
铅矿人到来之前,银头山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荒山。是一个蒙古族羊倌,使这里变成了铅矿。那个羊倌在山上放羊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几个发亮的石头。羊倌心里一动,这不是银子吗?就一块一块捡回来,装进麻袋里,拿到高力板集市上当银子卖。谁也不认识这些石头是什么东西,也没人敢买。甚至有人耻笑这个羊倌,说他想发财想疯了,竟拿石头当银子卖。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走到羊倌跟前,拿起石头反复看了看。他把羊倌领到科右中旗政府。那时候全民都在大炼钢铁,全民都在找矿,领导们对矿石更是敏感。他们打开羊倌的麻袋,拿起石头研究了一番,最后决定留下来几块。他们去找明白人鉴定。鉴定结果说,石头里确实有东西,有铅和锌。领导就派了24名下放干部,到那座荒山筹备开矿。矿名就叫孟恩套力盖铅锌矿。孟恩套力盖是蒙古语的音译,翻译成汉语是银头山。
那个改变了荒山命运的蒙古族羊倌,好像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完成了找矿的使命之后,换个地方继续放羊去了。建矿的使命,落到了24名下放干部身上。他们迅速组织起一队人马,呼啦啦地开进了荒山。
铅矿人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开山之初,他们只有三把铁锹两把镐。不管是几把铁锹几把镐,物资紧缺是毫无疑问的。了解那个时代的人,不用说就能想象出来。没有房子,他们就用木杆搭起帐篷。没有水喝,他们用牛车往山上拉水。饿了,就在荒山野地里搭起炉灶,煮上一锅没有多少油水的土豆白菜。那时候北方的主食,除了苞米碴子,就是苞米面。他们就着山风,一口一口地啃着大饼子,然后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开山。还得随时防备野狼出没。盘踞在荒草丛里的毒蛇,也时常钻进帐篷,窥探他们的行踪。
第一批家属宿舍,是半阴半阳的地窨子,后来才建起了标准房。标准房是铅矿人发明的称谓,其实就是一栋一栋的土房。
绍洪也住过这样的标准房。北方的平房,一般都朝南开门。铅矿的标准房,不知道谁设计的,全都朝北开门。一到冬天,西北风便顺着门缝呼呼钻进来,吞噬屋子里的热气。
铅矿的第四口水井,打在第五栋房和第六栋房的东侧。晚上做饭的时候,人们便挑着水桶来到井沿,用轱辘把往上提水。到了冬天,井沿便开始结冰。冰包越结越厚,井口越来越细,最后连水桶都伸不进去了。便有人拿了铁镐,一块一块往下凿,好像当年凿坑口似的。
铅矿的第一个坑口是个平巷,象隧道一样,铅矿人叫它老平巷。开山的炮眼,都是一锤一锤打出来的,俗称手打钎。这么艰苦的工作条件,在当时也还有许多人羡慕不已。乡下人为了逃离贫穷落后的农村,城里人为了有一个稳定的国营工作,纷纷涌到这里。只有大中专毕业生,是国家分配来的。
1960年,全国大饥荒的时候,一些吃不上饭的外地人,也跑到这里来。山东人,河南人,河北人,辽宁人......这些操着不同口音的外地人,央求说只要给口饭吃,活可以白干。就这样,好几十人的盲流队伍,在铅矿一干就是一年多。铅矿怎么给的报酬,我不得而知。只是听绍洪说,他们都不愿意离开铅矿。铅矿用卡车送走他们的时候,这些抡大锤的硬汉子,拽着铅矿人的手,失声痛哭。
冶炼厂所在的山脚下,横着一条通往外界的大道。来来往往的汽车,一般都从这里经过。说不定那些盲流乘坐的卡车,也是从这里开过去的。卡车卷起的尘烟,像一团迷雾,遮住了他们哭红的眼睛。我好像看见了迷雾中的卡车,看见它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
不知道是中旗政府协调的,还是铅矿出面协调的,一部分人安置在附近的吐列毛杜农场。不愿意去农场的人,则另寻出路去了。
五
冶炼厂的寂静,在天空中漫延着,漫过银头山,漫向未知的远方。这寂静是这么熟悉,熟悉得令我迷茫。我总觉得这寂静在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存在过。我一点一点搜寻着,却怎么也搜寻不着具体的部位。我想起来了,是在梦里,我在梦里见过这寂静。许多年来,我常常做着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迷路了。那条路非常空旷,只有我一个人。我常常在迷惑中,被空旷和寂静吓醒了。
铅矿人的梦里,也会有这样的空旷和寂静吗?
我知道他们的梦里,有一片恬静的旷野。那片旷野里,有野花野草的清香,也有牛粪马粪的味道。那是铅矿初期的牧场。牧场里的牛马,是铅矿初期的运输主力。马儿们挂着铃铛,打着响鼻儿,把一车一车的矿粉拉到吉林省的洮南县,再从洮南县把一车一车的煤炭拉回铅矿。条件好转了,铅矿才置办起卡车,呼呼啦啦,整日从铅矿东边的跃进门里经过。这个拱圆形的跃进门,也因此留在铅矿人的梦里,成为铅矿的标志性建筑。时常有人到那里拍了照片,发到网上,以证明自己到了铅矿。
铅矿人不仅养牛马,还养猪,养鱼,还开荒种菜。铅矿不仅有普通食堂,还有专供井下和选矿工人的保健食堂。保健食堂里,有平素吃不着的大米白面,炖菜里时常能见到肉块。保健食堂的职工,实行三班轮换制,每天中午11点,下午7点,凌晨2点,便准时到井下给工人送去饭菜。
这些景象,也留在铅矿人的梦里了。
我还知道铅矿人的梦里有商店,有粮站,有医院......他们在梦里,也许会到商店买东西,到粮站排队。也许会到职工俱乐部看电影,到学校上课,到幼儿园接孩子,或者,到邮局给远方的人寄信......
六
竖井架就在前方,已经停止了工作。这个立下汗马功劳的庞然大物,像一个留守铅矿的老人,孤独地站在山顶上。绍洪站在井架前,对着三角架上的摄像机说:井下最深处,有三百米。分八个中段,四十米一个中段。每个中段都有主运巷道,主运巷道有好几公里长,还有无数个沿脉巷道。
我注视着苍老的井架,似乎闻到一股硝烟的味道。这当然是我的错觉。井下的硝烟早已经散了,即使没散,也传不到地面来。别说硝烟的味道传不到地面来,就连震耳欲聋的炮声,在井下最深处都传不上来。井上井下,仿佛隔着一个世界。俗话说,井下的工人,吃的是阳间饭,干的是阴间活。
我从绍洪那里,知道一点井下的操作流程。凿岩工在采场作业的时候,先在沿脉上用凿岩机开凿炮眼,大约凿完几十个炮眼,人员便都撤走。放炮员过来往炮眼里安放炸药,然后把导火索点燃。爆破的硝烟被排风机吹散以后,出渣工便上来清理采场,把采下来的矿石推下漏斗。漏斗是凿岩工事先在中段隔层凿好的窟窿,直径一米左右。每隔五六米,就有一个这样的漏斗。漏斗下面的出渣工,把落满矿石的矿车推到主运巷道。主运巷道里的有轨电瓶车,再把一个个矿车连接起来,一起推到井口。井口的点铃师傅把矿车推进罐笼,然后按响电铃,向卷扬机工发出指令。卷扬机便把罐笼升起来,升起来,一直升到地面。
井下最危险的时候,不是爆破当时,而是爆破之后。出渣工上来以后,先把头顶的石头挨个敲打,他们把这项工作叫做敲帮问顶。发现声音不对的,就用撬杠撬下来。怕就怕那些漏网之鱼,说不定什么时候忽地落下来。其实它们要下来的时候,还是有征兆的。先是悄悄掉几个比砂砾大点的石块。人们这时候躲开完全来得及。遗憾的是,总有粗心或者判断失误的时候,任凭石块越掉越多,越掉越大。
炮眼里的炸药,也有不爆炸的时候。凿岩工上来以后,也须挨个炮眼检查。有个工人没发现残缺的炮眼里有炸药,用凿岩机一捅,轰地爆炸了。
井下的灯光,再怎么明亮,也照不透死亡的阴影。排风机再怎么吹,也吹不净魔鬼一般的粉尘。那些魔鬼弥漫在空气当中,钻进矿工的身体,住在他们的肺里,生生把一些人的肺,变成了矽肺。
那时候没有工伤赔偿。有伤的治伤,工亡的就把人安葬了。把亡者的子女安排进矿山工作,就是对亡者家庭的最大照顾。我忽然想起那些被照顾的子女,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铅矿关停破产以后,采矿权随之卖给了个人。最先购买的老板,没用炸药,没见硝烟,就把一车一车的矿石运上来了。铅矿人遗留在采场里的矿石,就够他享用了。据说那个老板很赚了一把。老板享用完矿石以后,就把采矿权转卖给了另一个老板。这个老板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把狼藉一片的井下改造了一番。庞大的支出,令他入不敷出。后来因为长期拖欠电费,被供电局强行关了电闸。一车矿石也没运出来,就彻底停产了。失去控制的井下,便渐渐被水淹没了。
那些无人驾驶的矿车,在漆黑的巷道里,不知道是在水里漂着呢,还是水底沉着。客观地说,那么沉重的家伙,应该在水底沉着,像沉船一样。但我总以为它们在水里漂着,像无人驾驶的小船一样,没有目标地漂着,东撞一下,西撞一下,好像突然失去工作的铅矿人。
七
选矿厂的大门锁得很结实,没办法打开。我们怎么绕也没绕过去,绍洪就从三米多高的钢筋门上,翻过去了。
绍洪前几年拍过一组选矿厂的工作照。那时候的采矿权已经卖给了个人,工人们在给第一个老板打工。照片里有一面长条镜子,镜面上的红漆字清晰可见:奖给选厂电工小组,荣获二季度先进班组光荣称号——一九七三年七月,银铅矿革委会。这是绍洪他们班组当年得的奖品,四十年了,还在墙上挂着。
那面镜子,照过绍洪,照过四十年前的铅矿人,也照过四十年后的铅矿人,不知道将来还会照见什么人。我很想跟过去,也被那镜子照一下。可是这么高的大门,我实在没有勇气翻过去,只好放弃了。
我让司机把我送到家属区。
山下有一条通往家属区的大道。站在道旁,就能看见远方的房屋。汽车很快就把我送到这些房屋面前。我在一段热闹的街道下了车,背着背包,挨个门脸寻找饭店的字样。一个胖胖的老板娘坐在一个饭店门口,悠闲地捆着大葱。这是北方储存秋菜的季节,她要把这些大葱捆成一个个小捆,放到太阳底下晒干,预备冬天做葱花。她见我直直地走过来,便抬起头笑着说:饭店中午才开呢。我也冲她笑了笑,继续寻找。又发现一个小饭店,门上却锁着一把大黑锁头。我问路边一个卖白菜的老女人,哪里还有饭店。她指了指一个熟食店,说那里可能给做饭。我便到这家熟食店,要了一碗馄饨,找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慢慢地品尝馄饨,铅矿的馄饨。
快到中午的时候,绍洪找过来了。绍洪的朋友招待了我们,就在那家上了大黑锁头的饭店。
很多人家的门上都挂着这样的大黑锁头。他们把空房子扔在这里,也把一部分心扔在这里。他们带着另一部分心,以铅矿游子的身份在外面打拼。然而,他们好像永远也回不了铅矿了。回来做什么呢?做工,没有工厂。种地,没有土地。经商吧,又没有那么多人口消费。他们居住的房子,虽然比当初的标准房好多了,条件还是没有城里的楼房好。大风飞起的时候,还会有细细的沙子和尾矿,弥漫在寂静的空气当中。
八
尾矿,是选矿厂浮选矿粉的时候,废弃的沙浆。
大小不等的原始矿石,从井下上来以后,被送进矿仓。从矿仓漏下去,便被送进老虎口。老虎口是铅矿人的习惯称呼,它学名叫颚式破碎机。矿石在老虎口接受第一次破碎之后,又被送进圆锥式破碎机。从这里出来之后,再被送进球磨机。矿石在球磨机里,与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铁球掺混在一起,不断地旋转,旋转。一块块矿石,便被坚硬的铁球磨成了细微的颗粒。颗粒们在球磨机里被搅拌成矿浆,经过分级机流进浮选槽。
灰色的矿浆,在波浪翻滚中被药物分解出铅粉。到下一排浮选槽里,再被分解出锌粉。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分解,滤取。再分解,再滤取,剩下来的沙浆,就是尾矿。砂泵把这些无用的沙浆,推向无遮无拦的草原。沙浆里的污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干涸了,留下一片白色的沙海,在草原上忍受着无边的寂寞。
铅矿人曾经用尾矿制作碳化砖,可惜没有成功。
我在沙海边伫立着,想象着沙海的尽头。沙海里寸草不生,充满了死亡气息。只有一棵来历不明的老榆树,在沙海远处无望地摇曳,好像一个无望的留守老人。
我从留守老人说话的语气里,从他们流露的目光里,知道他们还沉浸在铅矿昔日的余辉里。
像绍洪他们这样已经调出去的职工,房子都退给铅矿了,铅矿已经和他们没有任何瓜葛。但他们还是念念不忘。他们组建了一个又一个群。同学群,车间群,同事群,还有一个知青群。绍洪不是知青,也被拉进了知青群,知青们想看绍洪的诗。
铅矿的知青,有二百余名,都是从乡下抽上来的。这些来自北京和天津的知识青年,把少年的梦留给了农村,把青年的梦留给了铅矿,带着中年的梦,回到了自己的城市。他们的心,已经零零碎碎,梦也残缺不全。他们想在绍洪的诗里,寻找遗失的梦。在诗里找不着的,就到铅矿去找,到银头山上去找。离开铅矿二十多年后,他们从千里之外的北京和天津赶过来,和当年的同事一起回忆铅矿的岁月。他们得把遗失的梦找回来,放进自己的内心。梦全了,他们的心才安稳。
所有的铅矿人,都在寻找遗失的梦。
自从有了互联网,铅矿人就把过去的照片翻出来,晒到网上。把当年的矿歌翻出来,发到群里传唱。矿歌的词曲都是铅矿人自己创作的,很让人振奋。
振奋,是那个时代的统一标志。振奋掩盖了贫穷,掩盖了艰辛,掩盖了所有的苦难。他们把苦难和艰辛都忘记了,只记住了振奋,只记住了热血奔涌的青春。
他们不是铅矿的原住民。当年从不同的地方来到铅矿,后来又从铅矿走向不同的地方。他们去的地方,不是以前的家乡,而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他们得在陌生的城市里重新开始。然而他们的灵魂,却无法完全融入那个城市。所以他们来往得很频繁,一个城市的铅矿人几乎都认识。他们在网上聊天的声音很大,我在另一个屋子都能听见他们和绍洪说话。
我听出来了,留在铅矿的人,其实也都想出来。已经出来的人,都在庆幸自己多亏出来了。
我明白了,他们怀念那段岁月,不是要回到那段岁月,而是在怀念自己的青春热血,怀念集体的温暖。
九
铅矿的孩子们还在这里上学,学校只有八十几人。孩子们在新盖的校舍里,无忧无虑地朗读着课文。下课的铃声一响,呼啦一下冲出教室,男孩子追逐打闹,女孩子三五成群玩起了游戏。孩子们在我们身边跑着跳着,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手里的摄像机。
铅矿以前是有中学的,后来撤了。铅矿小学规模最大的时候,有两千多名学生。现在这个人数,倒是和建矿初期差不多了。绍洪上小学的时候,学生就是八十几人。
历史真有意思,转了一圈,又回去了。
那个远去的铅矿,铅矿人却永远回不去了。他们不知道井下到底还有没有矿石。即使有,也承包给个人经营。这样的铅矿和过去的铅矿,意义已经完全不同。就算仍旧是国有,也回不到过去了,人心回不到过去了。铅矿人开放的心胸,已经无法关闭了。
我们在铅矿逗留了一天,傍晚的时候才往回走。铅矿的民房很快就被汽车甩在身后。迎进眼帘的是冶炼厂的大烟筒。这个粗笨的巨人,在傍晚的天空下孤独地站着。没有窗扇的厂房窗口,像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巴望着无尽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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