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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茶之野(外二篇)

2022-01-1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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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茶之野(外二篇)
                                                                        文/苏敏
      表弟送一包野茶,一直舍不得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一种习惯,总觉得好东西自己不配享用,得留着送人。现在想想,这真是一种舍己利人的高尚。这也真不知道是个什么鬼逻辑。
      如果在过去,野东西上是不了台面,而现在不同了,越野越好,野菜,野果,野兽,皆是求而不得,更别说野女人了。
      头一罐茶叶刚喝完。盒子上写着“黄山毛峰”,可我愣是没喝出半根“毛”来,就甭提品出什么天高云淡了。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品茶,大碗凉茶也喝,小杯普洱也品,龙井也尝过,碧螺春也饮过,能分得出一点区别,但搞不清它们真实的身价。多数时候,我饮茶,以解渴为主。当然,少数时候,也端坐一木头雕制的茶几前,装模作样,扮高雅。
      野茶放冰箱里有一段时间了。这回得拿出来,续上。前行日子,那罐没“毛”的毛峰都变成了茶渣,早就作了某些盆栽的肥料。白开水是很难饮下的,除非锻炼时,牛饮一般,否则,便索然无味。
      喝茶不像抽烟,抽烟比较习惯某一个牌子,而饮茶则不,这样想尝尝,那样想品品,总想遍尝天下名茶。
      野茶之野,在于其卑微的身世,其低劣的身价,其质朴的容颜,其普通的打扮。据表弟讲,野茶是我一姨娘所采,姨夫所做。他们都已年过六十,早就不是茶郎茶娘了,采茶做茶时也便没了茶歌。他们采茶做茶,是为了换点油盐酱醋钱,换点头疼发热的药钱。
      野茶于深山之中,于茅草之丛,于雨雾之下。她漫无精心地抽枝,发芽。身边的草枯了,叶落了,化作肥料。一只野鸟飞过,一只山雀飞过,一只蜘蛛结网,野茶看见了,也没看见。当然,吞云吐雾的事情,清风明月的事情,她一定有。但她从不以这个为噱头。荒山野林,无人之处,她独自开花,结籽。就等清明前后,就等芽上枝头之时,有人能挎一竹篓,背一水壶过来,这是茶唯一的念想。
      姨夫做茶的手艺不好也不坏。这茶做得,说不上精致,但倒也清爽。尽管这茶之身材远不如龙井窈窕,不如碧螺春婀娜,但她也有作为野茶之独特的形体。她多少有些像山姑。我想,姨夫定是一边想着某个村姑,一边炒出这野茶来。
      没有精致的包装,塑料袋就可以,就像我,有一出租屋,能容身即可。也没有那些伺候茶的玩意儿,这也有点像我,除了一写字的电脑,一能玩微信的手机,再也找不出其他的家当来。用大拇指和食指随便撮点,你加上中指一起也可以,这个没有那些所谓的规矩,更谈不上高雅的茶艺手法,随手丢进杯子里,杯子可玻璃,也可陶瓷,也并无明文规定。然后拎起水壶,将开水冲进去,这茶叶便在水中翻滚,跳跃,腾挪,一片片茶,舒展着身子,像一只只游来游去的鱼儿,那茶梗是鱼头,茶叶尖儿便是鱼尾了。
      开水冲泡,香味便扑鼻而来。这香味,有山野之趣,有田园之味。待野茶的嫩绿与水交融,混为一体,整个杯子里,有了初春的色泽和韵味儿时,用嘴吹吹尚浮在水面的几瓣茶叶,小心翼翼地品尝一口,味道微涩,微苦,微甜,齿颊留香,回味无穷。啜一口,仿佛闻到鸟叫,戳两口,仿佛置身山中,再啜一口,云深不知处。这大概是其他茶之所不具备的吧?写到这里,想引用几句诗词,比如“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或者“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素瓷雪色飘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但转念一想,既然是野茶,干嘛加这些呢?
      不过,这野茶真是野。昨日,不小心,将茶叶放多了。这杯茶喝下去,今日临晨快两点的时候,我依旧能听见户外有蟋蟀低鸣,有清风荡漾。我真想起身看看,莫非它们也是想来喝我一杯这野茶?只是身子太不听话,趴在床上,起不来。


                                                       婴儿黑葡萄般的眼睛

      在路口等车时,一个婴儿在冲着我微笑。他黑葡萄般的眼睛,清澈,透明,无染,比水晶更亮。那容易让人想起一些久违的事物,比如故乡的一朵云,岩石上的一滴清泉,晨露中的一株禾苗。
      据说,婴儿的眼睛是可以看出善良与邪恶的。微笑或者哭泣,便是他对善良与邪恶的判断。他能冲我微笑,真好。
      大抵刚出生,或者出生不久的婴儿,他们的眼睛都如此清澈。随着长大,便要么近视,要么远视,要么散光;等到老了的时候,老花,白内障,青光眼之类,接踵而至,所谓的人老珠黄。这些后来蒙上我们眼睛的,到底是些什么呢?
      无法回到童年,它正离我们越来越远。无法回到故乡,它正越来越面目全非。
      有时候,我们需要一个孩子,需要一个孩子的微笑,需要一个孩子黑葡萄般的眼睛。那双眼睛,能让你知来处,晓归途。还有,它比镜子更能照出某些东西来,比如灵魂。


                                             给“滴”师傅五星好评和我的三个“草”字

      与一小兄弟一起吃完晚饭,他执意要送我回住的地方。我说不用,自己打个滴就行。是的,我没写错字,那“的”差不多“奄奄一息”了,而这“滴”,早已“独霸天下”。
      上车时,后排已经有个姑娘,看“滴”上显示,她与我同路。只不过,她下车的地方比我住的地方近。“十年修得共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可惜的是同车,我们一句话也没讲,估计前世是没有缘分的。
      前些日子,去温州,“滴”上遇到一个姑娘,与今天不同的是,我们不仅说了话,而且还互留了微信。嗨,你别想多了。她年轻,漂亮,大方,爱云游,爱生活;而我快是个糟老头了。这姑娘是个英语老师,我呢,曾经也算是个老师,这样彼此间便有了话题。某些方面,我们高度一致,比如,对教师这个岗位认识的高度统一:假多钱少。说完,我们都哈哈大笑。
      开“滴”的师傅,穿短袖白色衬衫,寸发,戴黑框眼镜,瘦,但有精神,人看上去,也干净。其他没看出来,因为天色已晚。
      我猜他是个医生。他说不是。不仅因为天色晚,更主要的是因为我也是个近视眼,却又不习惯戴眼镜,错把他的白衬衫看成了医生的工作服。对这种服装,太熟悉了。熟悉的原因,一是我这个大家庭里有两个医生,还有一个正在读医,二则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呆在医院里。那段时间,我很愿意听医生的话,专业术语叫“遵医嘱”。刚开始,看到这三个字,心里总不免忐忑,总觉晦气,“医嘱”音近“遗嘱”。我总以为是他们在提示我写“遗嘱”。说实话,假如让我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样下笔,是否有固定的格式,比如像“今借到某某人民币多少元”之类的,或者如“兹定于某年某月某日在某某地方召开某某会议”之类。再说,要真知道怎样写,我也不知道我该写给谁,那时,我的女儿才六个月,“a,o,e”都不认识,就不要说认字儿了,更不要说认什么“遗嘱”之类的玩意儿。还有,我有什么可以嘱咐的呢?
      扯远了,我本来是要说这“滴”师傅的职业的。“滴”师傅淡淡一笑,说,你怎么认为我是医生?“滴”师傅语速不紧不慢,语调不高不低,但这不紧不慢不高不低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种魔力,让我顿时产生了兴趣。我很少被一个男人的声音迷倒过。年少时,迷恋过某著名主持人的声音,觉得他的声音有磁性,像那种一转一转的唱片,指针轻划,韵味袅袅。现在上了年纪,口味有些变化,喜欢稚嫩的声音,比如小孩的笑,或者哭泣。
      “滴”师傅的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滴”师傅说,他自己做点事情。我知道,“滴”师傅这样说,是一种谦虚。这样说的人,在沿海一带,说文雅点,是一个自由职业者,说通俗点,就是一个小老板了。在我现在所行走的地方,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到处都是。与我老家比起来,这点迥然不同。在我老家,有车的主也不少,若让他去开“滴”,那还不如让他去死,他一定觉得这太没面子。
      “滴”师傅说,他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不开。我说,这职业,真好。这大抵算是天底下最自由的事情了。方向盘在我手里,接单后,听导航的,接单前,听大脑的。大脑说,在家呆烦了,出去溜达一圈。好,从沙发上起来,手马上去拿钥匙,脚配合走几步,出门,出车。
      据“滴”师傅讲,他今天已经赚了200多了,如果跑到晚上十一点,到四五百应该没问题。另外,“滴”还给了他150元的什么奖。加起来,这一天的收入,的确不错。
      姑娘一路一言不发。若不是上车看见,或者下车时“滴”师傅说“姑娘你到了”,我恐怕不会知道后排还有个人。姑娘下车了。是的,可以再确认一遍,和她是没有缘分的,我不仅没和她说话,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天黑的比之前早些,立秋已经好几日了。
      姑娘下车后,“滴”的话更多了。姑娘刚下车,车门刚关上,“滴”师傅便说,开这个好啊。我说,想开就开,有钱可赚,当然好。他轻笑,说,除此之外,还可经常载美女,而且美女还付钱。
      我被他逗乐了。“滴”师傅估计还沉浸在这样的幸福与快乐中。他接着说,有几个都已经保持线下联系,比如,一起去酒吧,去咖啡厅。
      我说,你本领真大,人家怎么就这么容易上钩呢?
      “滴”师笑着说,好多女人,丈夫都在外地,她们刚好有需要啊。他的笑,自然,没有一点做作,更没有一点邪恶。
      我被他逗得快要合不拢嘴了。开“滴”居然有这好事。我笑着说,兄弟,吃不消时,可以给我介绍一个。我话音未落,“滴”师傅立马接道,切,一帮哥们分都分不够呢。我再大笑。
      我说,如果你老婆知道了,咋办?
      “滴”师傅说,她呀,整日忙着麻将呢。
      嗨。听这两个字,心里就五味杂陈。每次电话给夫人,那头总是叮叮当当作响,一听到这响声,想说的话顿时噎了回去,不见了。在我们老家,这东西,估计老少妇孺皆会,工农兵商皆精,有人专门买来几张麻将桌,天天打电话找人搓麻将,到吃午饭的时候,还管饭。不知道多少人,因这个而吵架骂架,搞得亲朋好友、邻里街坊如同路人仇人。
      “滴”师傅接着说,只要她每天输赢不超过两千,那就让她打。
      草,真有钱。我心里不仅来了句脏话。可这脏话终究没出口。在这样一个喜乐幽默的“滴”师傅面前,怎忍心让这“草”字横空出世破口而出呢?
      只要不因麻将而导致生活质量下降,就让她打呗。
      草,真他妈好男人。
      出奇了,今天遇上这“滴”师傅,我一连想说两个“草”字。算是遇上高人了。至少后面这一句话,我得拜他为师。下次电话回去,如果那头还是丁冬冬麻将作响,我得说,你玩吧,只要你高兴就好。
      我说,开“滴”这么好,那我也去学个照开“滴”去。“滴”师傅说,开“滴”需要四五年驾龄,等那时,说不定“滴”早就死翘翘了。他说“死翘翘”的时候,性感地笑着。我也笑着。我一边笑,一边嘲讽道,哎,这辈子,说不定又错过一场艳遇。
      车厢里,我们俩哈哈大笑起来。天色越来越暗,远处的山已经只能隐隐约约见些轮廓了,若不是点点灯火,天与地早就如水墨般交融在一起了。对面不断有车子驶来,灯光耀眼,人们都急着赶路。坑坑洼洼的路上,灰尘扑扑。
      “滴”师傅有了新话题,说,前些日子,某路施工的五个包工头被抓了起来,谁不知道,他们都是替死鬼呢?
      我问,这个怎么说?“滴”师傅突然变得有些沉重,说,哎,一包,二包,三包,四包,五包,你说这几个人还有钱可以赚吗?
      我又一个“草”字冒了出来。这回是真的冒了出来,“草”字从我的嘴巴里脱口而出,像一匹愤怒的野马。
车子到了。下车时,“滴”师傅说,五星啊。
      在这方面,我总不愿意互动的。某猫上,某狗上,或者某宝上,我买了不少的东西,我几乎没评论过。我听不得那客服喊我“亲”。这一个“亲”字,虽说是从屏幕上跳出来,却总让我感到有些肉麻。打“滴”结束时,也都是付了款就丢一边去,懒得弄这些。
      而今天,我不假思索地给了“滴”师傅五颗星的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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