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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良的苏州

2022-01-1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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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良的苏州》


沈复十三岁见陈芸:“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 这里写的不仅是陈芸,也是苏州。苏州便如此,不事张扬,却于细微不起眼处显露自己的水色素养。
“瘦不露骨,细眉弯月。”也是沈复对陈芸的描写,同样亦是苏州的写实,放在今天也恰恰好。美于含蓄,由骨缝慢慢溢出,这是苏州给自己完整的定位和诠释,以及由内向外生发的精神表现形式,而非气势。哪怕夜幕中走过的一家家华绸丽缎的店铺,在昏黄的灯光下,也如古烟一般。
这就是苏州,美得不可方物而又宁静美好。
城市是由人组成的,每天都在萌发枝叶。一个城市的文化,即人之文化总和,甚至世世代代的修为和教养。时间会给予她过滤、沉淀、纠偏的过程。陈芸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人,沈复也是,《浮生六记》是本自传体散文。因此书的流传,人们得以窥见古苏州的繁茂以及苏州女子的诸般美好。景物自不必说,净轩临流,绿牖垂蔓,那是常态。叠石为山,曲折映带,是苏州人内心审美的呈现,也是解密。但作为女人,陈芸无疑是她的代表作,代言人。有人说陈芸是史上最可爱的女人,实际苏州也是最可爱的城市。
陈芸出身寒素,父亲早亡,自小靠刺绣为生,养活母亲、弟弟和自己,这也是沈复娶她的原因。沈复,衣冠人家,生性倜傥不羁,于陈芸稠爱,较别个自是不同。陈芸轻柔,娇媚可人,言语身姿若云朵,平素待沈复相当客气。若沈复为其挽袖,她常说“得罪”“岂敢”二字;为其递巾授扇,也必起身来接。弄得沈复颇不自在,嗔其多礼,说要以礼束其等语。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 言下之意是说世人相处不可太随便,一旦打破界限,没了分寸,便会伤及对方,进而反目成仇。说的是恭敬之态,实是距离之妙。距离不单是狭义的远近和数字上的意义,也是美和情感的保护,更是教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尊重,个体生命对个体生命的敬畏。
人性大体都是一样的,若放在火上烤一烤,均会焦糊,不在哪个区域。美与和谐来自节制,而不是情感的放任挥霍和理所当然,这也是陈芸和沈复一直恩爱的原因。即便中途发生诸多变故,失和姑翁,沈复没有把父母对她的成见转嫁于她;陈芸也没因公婆冤屈自己,而迁怒沈复。最窘迫时,陈芸卖绣度日,挣扎着绣完人生中最后一幅作品《心经》,沈复揣着一块干粮徒步上路,谎称雇了骡车,用的全是体贴功夫。
沈复放达,住宾香楼时,喜邀朋聚友,于同好谈诗品画,陈芸拔钗沽酒,不动声色。她把自己的珍珠豁然送人,成人之美,而喜捡一些破字残画,据为珍宝。平日亦简素纯淡,什么东西一经她手均能再生,成为艺术。无论小菜温粥,旧服敝履,还是竹帘纸窗,梅篱藤墙,皆干净淑雅,意趣动人。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苏州不是珠光宝气,也不是简陋粗鄙的,灵秀处,自有其温良宁静的艺术气息和岁月淘洗后的洁净。
黛玉也是苏州人,不同的是,她是小说里的人物,同样知性守理,我们万万不可被世人所予的小性拘定,一叶障目。她五岁丧母,小小年纪便伺汤奉药,守丧尽哀。每每写字遇到“敏”字,不是绕过,便是少一笔或多一划,以示对其母的敬爱。至其父林如海身染重疴,黛玉同样从京城赶回,调食弄羹,榻前承奉,直至驾鹤归去。刚进荣府时,亦处处留心,入乡随俗,生怕被人耻笑。长至15岁,嗽疾渐成,春秋犯时,在自己屋里引炊烹粥,煎汤熬药,免得连累他人,招人厌烦。
葬花,是她的千古一景,落花流水,本是自然常态,她是怕花儿被污,找个洁净之所,进行安葬。并非软埋,而是用绣囊装起,套了层棺椁,这是另种对生命的珍爱敬畏。试想世上何人待花如此隆重!也就是颦儿,由人及物,用尽心力。若连人命尚不能眷顾,何谈天地万物,其他生灵。这是曹侯对黛玉心灵艺术的拔高,绝非闲笔,是宝钗扑蝶,无法对看的。现今之人,亦要三思。另通部红楼读完,你可曾见黛玉身上有何种佩饰?她原本于此疏淡,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怠慢鹡鸰香念珠了。黛玉,一个生命意义上真正的关怀者。
邢岫烟同是苏州人,曾在蟠香寺住过十年,那里梅花盛开,故其香雪满身。她每月二两的分例,一两被邢夫人要去给了她父母,另外一两,除了自用,尚要打点那些尖牙利齿的丫头们。不够时,常常偷偷典质衣物。棉衣没了,就穿夹的,自个挨冻。这点颇像沈复和芸的女儿青君。她不张扬,不去向这个诉苦,那个求借,也不去找她的姑妈或父母理论。平日亦不多话,是个省事之人。虽穷,但骨清神奇,有闲云野鹤之姿,亦映照出她隐忍的品质。
妙玉也是苏州人,同样冷翠。官宦人家之女,从小患病不得不入了空门。她进京,是避难,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至于何种权势,作者没明说,我们不便猜度。“不合时宜”四字,和苏轼有关。他每日喜抚肚,曾问周遭人,谁知道他的肚皮底下装的是什么?众人极尽阿谀,有说满腹经纶的,有说锦绣文章的,唯朝云说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即为权贵不容。妙玉也是这样的人,生性狷洁。
妙玉极讲究,不说她的茶具,那已被许多人嚼烂。单说她沏茶的水,是五年前收的蟠香寺梅花上的雪,用坛子装好埋于地下,又千里迢迢带至京城的。如此精致,可有二人!初读此节,你会孤陋,以为苏州是南方,极少下雪,故存之。实不然,是因为要滤去土腥气,放置愈久愈好。我们现今喝茶之人,大多讲究环境情调,服饰仪表,茶叶的品质以及冲泡的水温等,不会去考究水材。这就是苏州,不流于形式上的浮华,而于源头品鉴生活。
当然还有香菱也是苏州人,住在阊门,红尘一流之地,现今依在。同样是个知礼懂分寸,心地纯良的安静人,这里就不赘述。曹侯写红楼是一丝不乱的。探春就不一样,真正的北人,阔朗大气,有自己的精神高度和非凡见解。连她的三间屋子都不曾隔断,书房、客厅、卧室通为一体。真正发起怒来,也是指点江山,嘴巴子“啪”地就能甩过去。湘云也是北人,豪爽大气英俊,有侠名,性格毫不设防。红楼第二十一回,湘云到黛玉房里过夜,两人同榻。湘云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黛玉却严严实实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这便是对比。但也不是绝对的,比如黛玉的银屏形象是由辽宁姑娘陈晓旭定格的,且无人超越,这里还有个心性概率问题。
惜春也不是南人,她的出家和妙玉完全不同。她是真冷,决绝,毫不含糊,嘴茬子也不让人,这点尤氏领教过。而妙玉不管李纨之类的如何不喜欢她,没见她唇舌上伤过谁,她只是和你保持距离,除不得已的应酬,如栊翠庵品茶,更多时生活在自己的维度空间里。苏州人就是这样不咸不淡的,不可能像王熙凤那么十里八里的热络,或居高临下睥睨你。
去平江路那天是夜里,晚风和美,清凉怡人。在一家店铺里,疏疏朗朗地挂着几件旗袍,摆了几把丝伞。店子里很安静,燃了香,一位年轻女子,伏案一心一意地绣着扇面。随便询了价,她报八百,因喜欢便往下压了压。她只是稍作让步,举止言谈皆清淡,并不急于求成,也绝不会姐呀,妹呀地乱叫;亦不会恶语伤人,显出不耐烦。恭而有礼,不卑不亢是苏州人的特色。
于这个城市,我们只是走马观花的一个过客,不会触及她的内核。苏州的美,你不用往天上看的,向脚下瞧便是了。地面精致,非同一般,不止一处,狮子园,寒山寺皆是。如登云石,如用彩色石头拼起的寓意吉祥的图案等等,是别的城市无法比拟的。由此可见当日苏州之富足和对建筑所花的心思,审美的细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也许有人会说自己很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也克隆个狮子园,拙政园什么的,但你坐在簇簇新的庭院里,是无法裁剪时间的。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是孤独永恒的瞬间,也是遥遥无期的叹息和茫茫流逝,能承载涵养的东西很多。即便头顶上依旧是白云千顷流过,也不会挂着同一枚古老的月亮,那是一种忧愁,苦难,磨砺和内心良好放逐以至于完整救赎后的平静。是像芸那样的女子,无论富日子还是苦日子都能过得干净温润,成为案头艺术的供奉。
或者说你也打把伞,去那个雨巷走一走,最好下点雨,萌发一点诗意。但这也只是你p进时光暗格里的一个剪影或手段,和这个城市没多大关系。雨巷也只是苏州无数侧影里的一个,而不是全部,更不是她的内质。要知道再好的风景都是人遗下的,就像评弹、昆曲,糯得流汁的吴侬软语,平江路、山塘街、寒山寺等等,都只是她万千事物中的一个分子。你可以着迷、沉沦、淹没,于那样的时光回廊里,梦幻般洁净走过,但也只是她的表像。
她的美不是戴望舒的诗留下的,也不是外在旅人那匆匆的一瞥。而是像芸那样的女子传承的,没有精神疾病,不会夸大自身苦乐,不是思想家哲学大师,只是自然者、艺术者、劳动者。是曾经枯井里的一滴水,用芬芳的双手融入到时间的河流里。当然也有人说芸做作,助夫风月等等,但那是一个时代,晴风雨露自是不同。我们不能囿于今人目光,也不足以抹杀她更重要的美好。
我住的那家旅店的名字已然忘记,街道也已记不得,跟团不用操心,但有被放牧的感觉。那个早晨,天边刚刚堆红,旅馆外的街上,就支了个早点摊。摊旁停放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三轮车上有个老式煤气罐,一对夫妇在那卖早点。女老板先摊了一个饼,又煎了一个鸡蛋,然后连同生菜叶子佐料一起包在饼里,递给了我。有点焦脆,也有点软糯,不是特别的好吃,也不难吃,总之还不错。然后我们站在清凉的气流里闲聊。
她是一名退了休的教师,爱人也是,是苏州百家文明流动摊位。她白皙,卷发,穿着清爽的裤褂,气质干净,浑身散发着一个女人应有的美好。她和我谈旗袍,谈丝绸,谈街上的人流;也谈工资,谈教育,谈自己优秀的儿女…… 谈可以谈的一切,而晨风于这样的话语里缓缓流过,如溪水,这就是苏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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