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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黑子

2022-01-1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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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

       黑子是我家仅养过的一只狗。它的皮毛如上油打光打磨好的皮鞋,又如黑锦缎被面,泛着光泽。短小粗壮的腿擎着肥硕的肚子,肚子险些贴着地。半个眼珠,胸口,蹄子可是雪白的。走起路来,慢慢腾腾地前后扭动着屁股,俨然外国的绅士,扎着白领结,脚蹬白皮鞋,显示着贵族的阔绰。那样子,禁不住多看它几眼。
       殊不知,黑子从没吃过“大鱼大肉”,和两头花猪是室友,同吃同睡。满猪槽子冒着热气的猪食,花猪强先大口吞咽,黑子在旁侧等着,猪槽子稍微有了缝隙,黑子凑上去挤着大吃几口。花猪没吃够,斜着身子挡住黑子“生路”,花猪鼻子和嘴在槽子里翻江倒海,时不时拱出粗食。黑子心情不错时,就不会理会它俩,跑到槽子的另一侧,再来上几口。如若饿极了,露出鲜红牙床和锋利犬牙,狰狞凶相,吓唬花猪。花猪吓得撤离“餐桌”,不过,我大姐的猪舀子就砸在了黑子头上,大姐的嘴里叨咕着:没用的,不当吃,不当钱。黑子耷拉下头,半个眼珠向上看,然后低眉顺眼,像说不出道不明的老实巴交的农民,捡拾剩下的“残羹冷炙”,槽里槽外,槽底的汤汁,冻在雪地上散落的破菜叶。黑子不想别人看见它吃猪食,使劲摇晃脑袋,可分明嘴巴上,胡子上藏留着烂白菜帮,土豆皮,猪牙菜,车轱辘菜的渣滓碎屑。此时的它,宛如穿着各色布条的乞丐“化缘”得意回来后不小心洒落一地的剩菜剩饭。
       黑子没心没肺,胃口更好,几年来,把自己保养得如土豪尊贵,油光水滑。
       黑子也神气过。大门外的驴子马骡子偶尔闯进院子,黑子竖起耳朵机警地聆听,箭一般冲出院子,对侵略者撕咬狂叫,“大家伙”来不及躲闪,转了大半圈,方知陷入雷区,扎起毛,撒开腿,找到出口,仓皇逃窜,眨眼消失。这时,院子里的自家亲眷鸡鸭鹅骚动起来,鸡鸭大白鹅吃的可是粮食和蔬菜,看着得胜归来的黑子,佯装让路。大白鹅悠闲地扬起脖颈,朝向天空。黑子懂得,它们是一个屋檐下,一个阶层的。大白鹅挡着黑子,黑子放慢脚步,绕过大白鹅。大白鹅不识好歹地上前啄几下黑子,黑子一腔英雄的情怀,迈着四方步懒懒地晒起太阳。
       我一放学,黑子才会像狗。善意明亮的眼,“吧嗒吧嗒”颠颠地跑到我身边,坐在地上,仰起头,望着,等着主人的指示。一声“黑子”,黑子前爪搭在我手心,用头撞,拱,簇拥在我胸前,尾巴摇得一圈又一圈。黑子自信地拱起湿湿的鼻子,像褶皱的山脉。嗅来嗅去,把主人的气息记在心里。我在柜橱偷出两个玉米面大饼,摇着大饼,黑子静静地跟在我身后,我俩躲在僻静一处。我拍拍它的头,黑子渴求的眼睁得更大,“嗷嗷”几声,大饼吞进嘴里,连我的手也进去了。黑子分得清哪个该吃,用舌头推出我的手,两三下饼子进肚了。黑子重情重义,不停舔着我的手,生怕我多想。
       黑子,和我一样,最爱过年了。过年炖大骨头,我能吃到肉,它能啃到骨头。黑子经过一些时日把骨头的油水香味舔个精光后,骨头就成了它的流动资产了。骨头被它叼来叼去,猪圈,鸡窝,鹅架,院子,大门外,有时还藏起来。跑到大门外,衔着骨头,流着口水,是在炫耀它体面有尊严的生活。骨头也弄丢过,它急得团团转,我领着它找回过骨头。
      秋天割猪草,黑子当仁不让,是其中的一员。跑前跑后,一会儿落下我们好远,一会儿没了踪影,跑一段就翘起后退撒泡尿,生怕回来找不到家。到了草甸子,黑子变了个人,撒起了欢。从东到西,从北到南,练习速跑,摇头尾巴晃。它身边的草歪向两边,趴下,直起,像一阵大风刮过。黑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放光的眼我是第一次见到。它累了,就来蹭你的腿,紧紧地挨着你。等你割草干活,它自己玩去了。小鸟、蝴蝶、蜻蜓,飞过它头顶,它急忙追赶,浑身湿透也没抓回一只蝴蝶。不一会儿,低着头,抬起前爪,在认真地摆弄花草,拍拍花,咬咬草。渴了,没等喝上水,就跑去抓小鱼,逮青蛙,像个天真懵懂的小孩。哪有风吹草动,它汪汪几声,黑子还真不知自己有这保驾护航的本事,汪汪声把山里狼、熊瞎子,吓得逃出很远,这样我们干活才会安全安心。黑子连颠带跑地紧跟着猪草车,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它“旅游”一番,眼界开阔了,像个小伙子精神十足。
      黑子“人缘好”,左右邻居它的同类,都来招呼它。它一般不会走远,它舍不得它的亲眷鸡鸭鹅,舍不得它的室友猪,尤其舍不得我和家。
      夕阳顶在头顶,两头花猪吃“晚餐”,显得落落寡欢。鸡鸭大白鹅扑腾翅膀饱足地蜗居起来。黑子没见着一会儿了,不能,每天这时候早来“请安”了,蹭腿,搭手。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等,等不起。我挨着它平时的“朋友”家问个遍,人人皱眉,摇头。
       淡白的月光照进来,躺在炕上,只听挂钟敲响了十一下,黑子没有夜不归宿的先例。爬起来,打着手电筒,猪圈照得通亮,角落,它的“床铺”,没它。
       地窖的老鼠嘎吱嘎吱偷咬土豆,罪大恶极的“小偷”,一声比一声响,心被它嚼碎了。黑子轻轻的脚步声,不是,风吹枯草的,极细小的。翻腾,翻来覆去,烙了大半宿的“大饼”,没睡,睡着,没睡。
       天放亮了,街道,胡同,学校,商店,大半个山镇,“黑子”“黑子”,我的哭腔快出来了,黑子成了聋子。我有种不祥的感觉,黑子走丢了?不,它认识家;黑子被狼掏了?不,狼不敢进山镇;黑子跟“小花”跑得忘了家,不,黑子没看上它,是“小花“一厢情愿。
       拖着疲惫的腿,回到家。不能掉眼泪,不光彩。忍者,努力!
       大姐问,一大天干嘛去了。干嘛去了,干嘛去了!黑子!黑子!我开始嚎啕大哭,哭声顶破了屋顶。全家人都吓到了,“以后再要一个狗””老王家狗下崽了“。大家竭力安慰我,哭声更大,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大姐又气又恼,“不就一个狗吗,也不是死人了!”一听“死”字,我拿起桌子上的大饼子冲出家门。
       果真,黑子的五脏六腑和肥硕的肉成了饭馆的菜肴,黑子被窃贼勒死了。一连几天,猪圈空荡荡的,两头猪百无聊赖,鸡鸭鹅出奇的静,蔫巴巴地在院子里,它们几天没见到黑子了。黑子的三块骨头躺在猪圈,孤零零的。
      我拿着包好的三块骨头,大饼子,铁锹,来到黑子最喜欢的草甸子。挖了坑,把骨头大饼子埋在地下。人走时,还有个家“棺木”,穿着生前称心的衣物和戴着饰品,百十个人送行。可黑子,只有它生前的骨头陪伴了。黑子的魂魄归向哪里?
       以后,我家再没养过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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