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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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淑芳
    敲键盘的时候，我的手指因为切菜被削掉一块肉，缠着创可贴的手指不太灵活，偶尔还有片片血迹渗出。那是一块圆形的土豆，我拿着一把分家时得到的老菜刀，菜刀被我祖奶奶拿过，上面飘荡一股陈旧的气息，这种气息带给我仰慕和敬畏。虽然它切断过几辈人的食材而豁牙漏嘴，还蒙着一层暗黑的铁锈，但我相信它的能量----手工制作年代里，每一道工序都注入着精良和诚信。现在街上锃名瓦亮徒有虚名的浪子们太多，以至于找见一个耐使唤的东西都有点大海捞针，基本属于痴心妄想。老菜刀轻而易举改变土豆的形状，让它们呈出均匀丝状的纹理。我向土豆憋足力气，发出动态的指令时，它以逃循的姿势背离我的意愿，坚定而迅疾地弹跳一下，锋刃顺势挑衅了我的肌肤。
    我的指上还残留暗绿色的草渍。草渍的侵入程度，半块肥皂也没办法解决掉。整个夏天，我和野草博斗了无数回合。当然，如果不是雨水的推泼助澜，威武地站在野草那边造势，就算我顽劣附身，也会勉强和它们交个平手。果园里除草，苹果树枝在头上骚扰，把我的头发挠成毛葱。我手脚并用，像一只匍匐的大鸟伏在潮热的湿土上，一双手充当镰刀，鉴于力道的欠缺，我的手是一把钝刀。草茎嫩脆，草根壮实，我抓断了它们，一场雨水下来，它们迅速崛起子孙。野草们看清我的虚弱，俨然摆出一棵棵树的面孔，连灰灰菜也伸长粗壮的胳膊恐吓我。
    还有擀面后留下的面渍。小卖部里的食物充斥名目繁多的添加剂，那些名字生涩的东西让人心生排斥，但对小孩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我和孩子的一番较量，比除草的战役更为残酷。为了他的健康，我不惜动用武力-------他的屁股较先前多了挨揍的频率，只是我的战果并不显著。我牺牲了所有余闲来认真对付一顿饭，他却刀枪不入的顽固。虽然厨艺底子拙劣，但我毫不气馁，我不断调整战略方针，希翼能把孩子从零食堆里解救。
    这样一双烟火气儿浓郁的手，不妨碍向文学女神虔诚的拜膜。这样的手写出字，是她对我的回眸一笑。在人群幸运的被她瞄了一眼，我唯一能做的是尽力踮起脚尖。
    夕阳在天边沉下去的时候，就是暮色四合的时候，这时下地的女人们纷纷三三两两走过，走过简易公路，走过溪流，走过小柴门，最后走向家里的厨房。抱柴烧火，喂猪洗菜，一会儿一股炊烟从房梁升起，随后饭菜的香味从厨房飘出来。
    女人年复一年重复着上地下地的日子，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我躬耕田野，俯身庄稼。我熟悉节令，了解每一种庒禾成长的秘密。我对田野间的动植物有着实践大于理论的熟悉，我和它们休戚与共和谐相处。被玉米，麦子散发的清香最早充斥鼻翼是愉悦的--------初绽的豆荚和风雨中颤动的向日葵，那些生命的律动，年年岁岁嵌进记忆。轻轻靠近一只身单影只的蝴蝶，跟着她来到一朵花蕊前，这是一朵粉色的打碗花，花心住着一只针尖大小的小虫。小虫在花托的屋子哈欠连天的睡午觉，它奔忙一天太疲倦了，根本不理会蝴蝶的讨扰。夏季午后的麦秸垛，是众多蜻蜓的欢场。它们舞动精致优雅的裙摆，推杯换盏，追逐和交媾，把向晚的山乡撩拨的貌似生机勃勃，实则掀起内在更深的寂寥。
    带着五岁的孩子在蜻蜓的阵营中奔跑，他对我说，大自然让他心情不错。感谢我带他来到世上，看到这么多花花草草，比起以前住在我黑咕隆咚的肚子里，情况好多了。孩子还跟我谈了很多，涉及了外星人的问题，他的话舒展了我所有劳作的辛苦。花朵，孩子和蝴蝶是我欢颜的理由。
    远处的西瓜地里圪蹴着一个农妇的身影，她在压西瓜——将多余的瓜蔓掐掉，把主蔓拉直压土。一把铲土的小铲子无数次的起起落落，铲子也许会把她的手心顶出血泡，她隐痛，微微蹙起眉头。她看着手边毛茸茸的小西瓜一天天变大，飞扬的黄土把她渐渐浸成了土灰色。
    我是一个土灰色的女人。在小村日子的河流中浮沉，不时框定一副截图，然后捡起一根根汉字的绣线，日子跳荡的纹理，褶皱处的酸甜，都是我笨拙针脚里的颜色。遭遇的挫败和溃退，都化作我绣功的定力。精美的图案永远在未来，和文字倾情相依，哪怕我一生靠近的只是一个虚幻。
    村里二丫，突然有天心血来潮，到城里买了一副《清明上河图》的十字绣样布，在家里开始了她浩大的刺绣工程。第一天绣下去，她拿着布在院子跳脚。她后悔了，这活干完要几年呢，想想都崩溃了。可是布不便宜，听说绣成还值几万。她渐渐平静下来，每天只干该干的活，只绣需要绣的任务。一年，两年，三年。她完工了。完工后的绣品并没有预想的有人买，她把它装裱后挂在墙上。每天面对着绣图，看着那些繁杂的图案，看着密集的一针一线，她说，她真不知道当初自己是怎么绣出来的。
     我写字，也没有尽头。就算写出了，或许到头来也不过是自我欣赏。可是我想有一天，我会甜蜜地看着一些密密匝匝的字，对它们说：喂，谁知道你们怎么来的？
    想象着我的图，我对着村庄，对着庄稼，拿起一根根汉字的绣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