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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慈 石 碑

2022-01-1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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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石碑
                                      
                                              名字
  “婆!”我掖住被角,身子像虾一样蜷着,大声在黑夜里叫。黑夜抖动起来,心里的胆怯进一步加重,加重,直到忍不住了,拉长声音又喊了一声,“婆——”
  九岁的我在半夜擅长这么喊,对忙于工作的母亲,纵有依恋,但这份依恋和爱与信任依然无法对等。一岁开始在外婆那双清瘦的手里一点一点竹节一样长大,那双手于我便是夜晚闭上眼睛沉到梦里时这世间剩下的全部。对那双手的信任,如心口温暖的余波,一直保留,直到现在。几乎被遗忘,但在似有若无之间又会浮起来,才意识到那是人生河流上映照的亘古不曾落下的日月。
  她在我的催逼声里匆匆从厕所里出来,拄着那根青灰色的塑胶拐杖。拐杖敲击在青石板上,咚咚咚的声音沉闷清脆。被窝里,感觉到黑暗里那盏橘黄色的灯神一点点罩向胆小如鼠的自己,砰砰跳动的心才慢慢安然下来。
  毛虫小儿的黑夜启蒙,测试爱与敏感的心性,那种揪心的期盼该算是一根无形的标尺。狂想和梦幻造成的惴惴不安被安抚下去。外婆撩起门帘,游荡在屋子里妖魔鬼怪的影子潮水一样退去。
  父亲的妈妈,就是奶奶,西北乡下也叫婆。我生下来时婆已去世,生活中置换这个概念的人便成了外婆。
  “婆!”当我玩的像个小疯子一样跑出家门,或者钻入她的怀里,这么叫那么天经地义。她生活在这个异姓的家里,因为爱惜小女儿,不得不委曲求全地在这个破破烂烂的穷家庭里留下来,帮忙于工作的女儿照顾家庭,看管孩子。偶尔母亲和外婆吵嘴,几句无意中冲口而出的伤人话,听到我的耳朵里,心就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人心之间冰冷的余波让一个小孩子的心灵发抖,沉闷的空气里缠绕着无力的悲伤和焦虑。这样的事情即便极少发生,也让人害怕。
  爷爷、父亲、母亲、哥哥,我们都尊敬外婆如一家人,这尊敬也使她感到一份安然和满足。我所叫的那一声“婆”便也落在这份安然里。
  写作的时候,一个个灵魂从心口里跳出,和世界呼应着让我找到自己,沉在意识深处的幻影便和说不尽的人生的相遇交织成一张发光的大网。
  十四岁的时候,记得那个将近中午的阳光,阳光里,外婆如一尊神的幻灭一般去世。她祥和地躺在土炕上,侧身而卧,一切人生苦乐的意义在她身上蒸腾起来,化为住到我心里来的思念的云霞。记得当时自己一点都没有哭,真是奇怪。自从那个中午,外婆逐渐隐身到我行走世界的暗影里,逐渐退隐到我的心坎褶皱的深处。我渐渐遗忘了这个老人对我生命的意义。
  我把你忘了,算不算是一个你从小抓养大的不孝子孙?
  我问母亲:“我婆的名字叫啥?”心里那张发光的网格里有你。婆,我要把你编织到那张大网伸展开来的谱系里。有人笑我,家族的女人不写入族谱,更何况是外婆。在母亲的一堆老照片里发现一张母亲十八岁刚刚开始工作的照片,在那个腼腆倔强的少女的影子里,外婆深深印在我脑海里的苍老容颜和灰白头发在时光的季节里急速后退向她的早春,退向一团粉红,退向一张清俊的瓜子脸上忍不住的笑意。
  “你婆的一个名字叫杏儿,”母亲说,“这个名字是检查时登记的一个名字,其实你婆的真实名字叫张代儿。”这些旧事以前从未提起,旧时代,这些陌生的名字,对一个籍籍无名的女人如同尘埃、碎石。它被历史的大河碾压过,碰撞拥挤,淤积于河床。在知道了外婆的名字之后,我仿着孩童的口气,写过一篇《杏花》,那是为一个粉色光影里因爱我而沉积于内心的少女而写。一树的皎然白花,迎着光,摘了骄阳的颜色,在蓝天下染就了投入今日之我个性中的某些颜色。而代儿,我以为可能是黛儿,黛色是紫和黑交织成的的柔韧与平和,仿佛傍晚绕着山麓盘旋的那层能浮起人灵魂来的轻灵灵的雾气。
  问母亲:“我婆生在哪里?”
  “丁家山。我带你看过。”
  我重又翻过几座山梁,爬上山顶去俯瞰两条山脊中间被水瘦山寒烘托出来的灰蒙蒙的小山村。那些水墨山水的国画,画面上,不管是小桥流水绕着山路徘徊于山林,还是流淌的云烟把那些四季如铁的树木相互连为一体,眼前的一幕从自然的幕布上被拓印了下来。我在外婆身上寻找古往今来引而不发的气质,寻找山岭和草木世界形成的那种在生存世界里恬淡真挚诚心相与的生活守则。站在山岭上,大概是长了几岁的缘故(和在我生命里永驻的白发苍苍的外婆相比,多么可笑,我也开始有了几岁年纪),某种矜持让自己难能毫无顾忌地喊出一声“婆”来。但心里依然有回声,这回声翻越连绵山岭的谷地,耳边呜呜的风通透鲜明,光线倾斜流淌的方向里折射出了藏在心里的声音,仿佛听到外婆喊我骂我安抚我笑我。
  我把“杏”和“代”这两个字重新从汉字的海洋里挑选出来,浪涛汹涌的文字之海上,这两个字恍如岛屿,当我舟行浪尖,名唤“杏儿”、“代儿”的地方就是一处可以停泊的渡口。
  
                                                 乳房
  那对干瘪的乳房如冬日草皮,它们铺展成春天不曾记起的波浪,我的手攀住那对乳房,亲过那对乳房,沉寂的童年母爱在那对乳房上像太阳一样升起。感觉自己就像躺在温暖的被子里,那对乳房让一个孩子在夜晚不感到焦虑,贴着那对乳房,穿过心性懵懂的长廊,他长成一副少年的模样。
  小孩子只知道依赖,不知道那干瘪的乳房曾经娇艳过盛开过,乳房上的每一道皱纹,岁月刻成,命运刻就,缩影成山脉的褶痕,那是遗忘之神的浮雕,是付出的界碑立在大地上的回报,是老去的中国女人的遗迹,是不老花儿的样子。
  “四十岁上,大大跌倒崖下,甩死了。”母亲这么对我说起她的父亲,但这样的话对外婆是禁语。
  仿佛来自天性,外婆,绾个发髻,发髻套在黑色网子里。炒个尖椒土豆丝,银线红丝焦黄皮。我沉迷与那份细致精到的演绎,常从她的指尖、嘴角和眼神的变化中温情的看她,看她干活,看她梳头,看她洗那对三寸金莲(时代给予她无发摆脱的一生的痛),那样的时刻,她的身上会散发一股无形的香气,有双懂得爱的手在轻轻抚摸着生命的细节。想象一下四十岁的外婆,被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爱着,容光焕发,行在田间地埂,走过花间林下,有着一种寡居三十多年之后,依然在我面前未曾失去神采的那种自得神情。但在眉梢,在眼角,慈祥和愁绪重叠着双影,孤寂和坚韧漫过过灰色的岁月。那种寂寥时至今日,依然是我想起外婆时涌出心口的痛惜。
  依偎在她的胸脯上,就像依偎着柔和温暖的丰收的大田,多么惬意,骄阳下日影稀疏里流淌着安适的闲逸。清瘦的胳膊抱着我,让我感到世界抱着我。我的眼睫毛贴着她薄薄的棉布内衣,脸颊和嘴唇感受着那对乳房的温暖。隔着内衣,那份干瘪的柔和显得超出言语的神圣,就像城堡守护着祥和。
  我个头不高,身体不壮,只是有着让外婆也感到愉快的轻捷。在孩子群里,玩游戏,一股不输于人的傲气支撑我不至早早退却。这傲气仿佛独得于某个未知的地方,一个骄傲的声音,这声音的回声就在外婆那对干瘪的乳房下面,就像春夏秋冬一样跳动。
  那对乳房,就像某种禁忌,爱那份柔和,却从不会说出口。只有当开始写作,生命里遗失的东西在记忆里重新开始发声。一次访谈中谈及爱的边界,我说是外婆的乳房,它定义了某种爱的觉醒的开始。听的人感到疑惑,要求我细细解释,在这个解释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了自己爱的启蒙,意识到在外婆怀里的重生,意识到她赐予那个懵懂孩子的礼物。透过乳房的印记,有些东西一层一层被时间掀开。
                                               
                                                     界碑
  平坦的一块土台子,土台子旁边是一条可以通卡车的山道。土台被一片桃林环绕。
  外婆就安葬在这片桃林中间。
  出版书之后,人生转变,生命有了一个定位,便开始心平气和的埋头做事,抬头看路。内心不知为何,像是欠着什么人某样东西。我欠了谁的,欠了什么?
  跪在那座土坟旁边,为外婆烧上纸钱,祭奠她喜欢喝的糖茶,桔子罐头。默默向她诉说自己人生的起伏和生命最终归于一处的艰辛。荒草在祭奠的火光中燎原,枯枝在风里烧得兹兹直响。烟火散尽,我恭恭敬敬把头磕到地上。软软的浮土给予额头的弹力,好像眉梢又贴到某种柔和,这份触及到深土里的爱,直直戳入心房。眼泪一下子流出眼眶。独自一人行走的孤独,黑夜里不辨方向的伤痛,伴随啜泣的眼泪,开始了愈合。
  那个脑子闷闷的时刻,仿佛自己纵身跃上一片闪着漫漫光波的草原,一叶花瓣在风里翻转着接住了疲惫的自己。外婆透过她的身子说了多少和眼前土地一样深沉厚重的话语。她爱着不负此生的生命,大概也是朦朦胧胧爱着埋在同样这片土地上的自己的男人,人生数不清地撕开的裂痕,在沉默、忍耐里得到修补。带着一个千年接着一个千年的惯性,这片土地上的人惯于以道德来阐释生命的意义,惯于在修补的终结里,把自身投入到一份巨大的历史中,来成就这个从未干涸的文明的河流。
  很多时候,不是以修补为目的,而是为了直视真实,当我潜入人心幽暗的地层,在深渊和裂痕的尖锐声音里,感到另一种坦然表露人性脆弱的存在。以为这就是答案时,一个急转身,想到了沉在基因里宛如本能的修补的节奏。我以为这修补,这道德的眼界,是我们这个文明的历史沉淀积累为我所见的。
  这杏儿,这代儿。爱这种音韵之变和它们在时间枝头的那份耀眼。这爱让人感到舒心快乐,悲伤因回忆而在,回忆因外婆而深沉了。
  在人生最后的几年时间里,外婆终于还是离开这个异性的家,回到舅舅家孤寂的房子里。我几乎每周踩着自行车翻山越岭去看她。一进舅舅家的大门,在门口的台阶上,就是那么脆生生的一声呼喊。
  “婆!”
  “来,娃冻着了,累吗?快到炕上来。”外婆的手、眼神、嘴唇动起来,那么快的在世界的虚无里为我腾出一方暖融融的空间。我跳上炕,跪在你面前,从篮子里拿出带着你的东西,显摆起来:一包县城里的酥皮点心,一包蜜枣,一瓶糖水梨罐头或者桔子罐头,一包冰糖或者红糖。你把这些东西拨到一旁,你像连接大地,连接草木,连接山石河流的一方稳固的耸立。你温和的言语责怪着我的不安分,责怪着风尘仆仆奔向你的思念。你的眼神微笑着,渗出了星星一样的光。在光里,直至今日,依然能感到一份独一无二的指引。当我在迷宫里向上,你指引我向下,当我在迷宫里向下,你指引我向上。你默默无声的爱,胜于一切,那不是想竖立就能在这个世间竖立起来的东西。它坚硬如铁,替我抵挡着虚无孤独的乱流,这个界碑下,我心归处的欣然,几乎无处诉说,也不想再去诉说了。
  2013/12/9于国家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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