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
2022-01-15经典散文
[db:简介]
1.
想说说老人了,先说老郭吧。
晨练回来去买早餐,看见老郭左小臂抱在胸前,臂上挂一只小桶,正从院里出来,已经走到大门外,看见我,迟疑了一下。我放慢脚步,故意不和老郭正打照面。
老郭一点点搓过横道,走到路边,从手臂上摘下小桶,弯下腰去。我趁这功夫紧走几步过去。走过的时候,闻到一股隔夜的尿骚气。
这不是我第一次这个时候遇到老郭。我能想到我身后的老郭如何低着头,抱着悬挂的桶,一步步搓过横道,回到院子。每次看到老郭,我都希望不要刮风,我感觉稍大一点的风就会把老郭吹倒,老郭太瘦太轻了,像树叶。
我还担心老郭走路快了,尿液泼溅老郭一身。那么有气度一个老人,怎么可以带着一身尿骚气。后来发现我的担心很多余,老郭根本就走不快,走得也极其小心谨慎。老郭每一步只迈出半个鞋底的距离,两条腿锈蚀掰不开的圆规规脚似的。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老郭明亮舒朗,一点不颓丧。就这么感觉。
初见老郭是雨后的一天,空气潮湿,树荫格外翠绿,一个干净利索的老人在我家东边的路上慢悠悠散步。老人穿一件灰色中山装,很瘦,头发花白,但腰杆直溜,神色悠远,很让人感觉亲近。我不认识这老人,看见次数多了,忍不住问老李,老李说,那是小学郭老师的父亲,文化站上退休下来的。郭老师,兔的小学班主任,一个声音响亮的高个子男人。
老郭和老伴住在后街。老郭老伴是个干净白胖老太太,有几回看见她站在院子里晒太阳。老李说,老太太身体不好,老郭尽心照顾她一辈子了。
几乎见着老郭老郭就穿着那套灰色中山装,衣服挂在身上,很服帖,让人感觉那衣服不仅仅是件衣服,仿佛已是老郭的老友。熟识了,遇见了就会打招呼:下班了?嗯,下班了。大爷吃过了没?吃过了。老人笑眯眯搭着话,缓慢从我身边过去,像有个心揣明灯的人与我擦身而过。老郭的小院子可整齐。菜园子里一根草没有,柴火垛得规整。即便大门口,也扫帚划拉得没有草沫土粒。大门旁边那,老郭翻出一块地,春天栽上葱,有时是秋季撒白露葱。这都是老郭来弄,老伴心脏病,最多到大门口,转一圈看几眼老郭栽葱。
走到老郭门口,总要多瞅几眼他栽的葱。葱油绿油绿的,葱垄又宽又直,往深了瞅瞅,能瞅见一个人的开阔一生似的。
有一天做饭,瞅见老郭在路上走,我恍然好久不见老郭了。他的步子更小了,背也驼了一点点,更瘦了,但神情仍悠远淡然。我回头说:好久没看到老郭了。老李说:春天胃癌手术了。傍黑天,见郭老师来帮老郭往屋里拾掇柴火。
早晨去买早餐,没再看见老郭胸前挂着一只小桶搓过横道。老郭当初应该是拎不动,只能抱在胸前。
秋天的一天,老李突然早早回来说:老郭死了,要送几刀黄表纸过去。没听说老郭落炕啊,夏季还看见散步呢,怎么就死了!我的心里,明亮,有气度的老郭是被死亡赦免,永远不会熄灭。
一阵风吹来,我才意识到秋凉秋深了,树上的叶子该落了。每片叶子都会落。
2.
我穿条长裙子,下了班,呼啦啦去街里买东西。路过强达药店时,感觉别扭。回头,发现药店窗子外坐着的老头正死盯着我看,盯到骨头那种。老头嘴巴微张,头旋转到我的方向。老头穿一身黑袄裤,戴一顶黑帽,一动不动抄手堆在凳子上,但那双白眼仁是动的,刀子一样在人身上剜来剜去。我的第一感觉是又冷又烦,继而恶心。被男人,且是如此老的一个男人意淫,我反感且羞耻,我立即就近钻入金家商店躲过老头刀片一样的目光。我的认知里,老人都是慈祥的,菩萨那样的,没有性别的。
我不认识这老头,跟邻居叨咕,邻居说,那不就是辰龙他爹么。辰龙是谁?辰龙就是开强达药店那人。那我知道了。强达药店是镇上新开的一家药店。同事给我一个治颈椎的偏方,我就在强达药店抓的药。强达药店离我家不远。
辰龙老爹帮辰龙看小儿子。说是看,其实就是木墩一样坐在门口,看着不让小孩跑到公路上去。202国道穿镇而过,车来车往,小孩子跑上去可不是玩的,镇子北头一个六七岁男孩就殒命车底。
路过几回,看到老头看孩子,都是老头呆坐老头的,小孩玩小孩的。老头对小孙子冷漠,小孙子对老头不搭理都让纳闷:要是孙子跑到路上,老头怎么阻止呢?小孙子又怎么应对?这几回我没穿那条扎眼的长裙子,老头不盯着我看,我感觉也就不那么厌烦,可老头那一身黑色棉袄棉裤让人觉得夏天冷飕飕的,那空洞浑浊的眼神也冷飕飕。老头像一口井。
再后来,遇见老头,是傍黑天,他佝偻着,腋下夹一包袱豆秸回去烧炕,面孔灰黑,黑袄黑棉裤,看见人翻一下白眼仁,扫一眼耷拉下去,有时干脆不翻。他浑身上下给人的感觉总归是冷,阴凄凄冷。老头嘴巴闭得紧紧的,仿佛黏死从未开口表达过什么。我遇见过他许多次,从未见他开口和谁说过话,或谁和他说过话。由于离得近,经常看到老头。后来老头抱柴时,身后会拖出一串长长的白脚印,见人几乎不闪白眼仁了。我感觉悲哀。我震撼于那死水一样的生命,仿佛所有光阴和人事他身体里都已经死去。一个人灵魂死去大约就是这样的吧,那一次他盯着我看,也许不是多么恶劣,他不过抓住了季节里的一点人世上的东西。
我从没见过这么空洞冰冷的人。
兔回来过年感冒了,我陪他去强达药店打针。强达药店是兼着诊所的。诊所的人真多,我和兔在临窗的位置终于等到一个齁喽气喘的老太太倒出个位子。诊所里就诊的有老人,有中年人,也有兔这样从外地赶回来过年的年轻人,还有包在被子里哇哇大哭的小孩子。有穿大衣的,穿羽绒服的,穿着鲜艳套衫的。一个小女孩,爸爸拖着针,妈妈抱着哄一阵,再爸爸抱着,妈妈拖着针哄一阵。妈妈的脸通红,额上全是细密汗珠。诊所里,说话声,问诊声,着急找大夫拿药的询问声,小孩子哭闹声,此起彼伏。我禁不住皱眉头。这时,辰龙老爹从门外进来。准确说,是门欠开一条缝,他从外面蹭进来。那一身黑袄裤,像黑色冰块投入沸锅里。他抄手佝偻着,缓慢从人缝里蹭过去,蹭到最里面最北边房间的门里消失。像穿过一只甲虫,没人看他一眼,也没人给他让路,辰龙高举着药瓶子差点撞到他,灵巧一错脚一闪身绕过去后,把针头扎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胳膊上。年轻女人嘴里呵呵呵地喊疼,辰龙慢声安慰她:药有点凉,一会儿就好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这老头。不久之后,听说老头死掉了。
3.
上班习惯出门左拐,走那条僻静的路,拐上去一望,能望到单位后墙角。远远看见路上也有一个人在晃,走近了,看到是老钟。老钟,我的退休同事,七十出头年纪,背着手,光头,拖鞋,只穿了一件开衫毛衣。
穿这么少,冷不冷?快回家吧!不冷,我溜达会。老钟边说边笑,眼睛里两蔟小火苗都快跳到路上来了。走到路尽头拐弯那,我看老钟还在路上晃。
前些天看到的老钟可不是这样子。全身泥巴,眼神涣散,像一根面条被茂子拖着。茂子是老钟儿子。茂子一边拖,一边从老钟兜里掏出什么狠命掼在路边草窠里,像要把什么掼碎。还听见茂子说:还去不去了?再这样你就没命了!老钟耷着眼皮不说话,一脸死灰地萎靡在茂子臂弯里,有一两次几乎滑到了地上去了。我潦草打了声招呼过去,假装没看见路边那几粒粉嫩药片。
老钟原本挺憨厚本分一个人,工作上干多干少没怨言,同事和他开玩笑他也不急。没退休时,老钟老是趁工作间隙跳铁栅栏回家,同事打趣他,老婆管理得好啊,连泡屎尿都舍不得屙外面。老钟不言语,眯着眼嘿嘿笑。老钟有个有个性的老伴,但老钟退休后不久去世。老钟先后找了两任女伴。我们这里,老年人再婚,很少有正式领证的,双方大都有子女,各自掖藏着心眼,怕领了证麻烦,说好钱财问题,找人做个见证就搬到一起过日子了。退休男人很容易找到老伴,找到的多是年轻些没工作的。
老钟第一个女人我们都见过,面如满月,好衣裳一架像城里人,性格也和气温柔。老钟看起来一下子年轻了几岁,两人走哪里都成双成对,老洪开老钟玩笑:哎呀,老钟晴天了,瞧这脸上褶子都开了。老钟不言声,虬枝一样站在老洪面前,咧开嘴笑,嘴角都要扯到耳朵上去了。老钟爱笑,笑起来像孩子。和老钟说什么都笑,说小孩子笑,说天气笑,说鸡进园子刨了秧苗也笑,每次都笑得纯净。几年之后,老太太开始苛薄老钟,每天豆腐白菜往饭桌上端,最后哄骗了老钟几万块去大城市又找了一个退休男人。第二个女人实诚,不哄骗老钟钱财,老钟却打人家瘫痪儿子,临了被女人退回,一起退回来的就有粉嫩的药片。女人把药片摔在茂子面前说:看看吧,这就是你爸。
为这粉嫩药片,茂子没少跟老钟操心。
老钟吃了饭无事,喜欢去街上闲逛。街上总有一帮退休后无所事事的老人,夏天聚集在商场前荫凉里打扑克,东瞅西望聊闲天,冬季窝在几家药店里抬扛,交换听见的稀罕事,也说药品,能力与女人。每个药店都有那么个角落卖这品那品的。对老钟来说,那个角落应该是又隐秘又宝贝似的不能不投以关注。
老钟不爱惜自己。茂子只好控制住老钟的零花钱,不让他出门。但老钟仍会时不时偷着往外跑。老钟有老钟的门道,琢磨到钱,揣上放颠就走。待茂子找到老钟时,老钟几乎就踩棉花那样云里雾里走路了。茂子只能一路拖一路数落。
刚刚看到的老钟笑得多天真,多孩子气啊。
我无法把那药片完全和老钟联系在一起,可我又分明看见过茂子架着朽泥一样老钟从我旁边拖过去。老钟怎么了?老钟到底在干什么?他是不知道怎么安排余生,还是想要余生更有声有色意气风发?抑或憨厚了一生的老钟下意识想要天性解放一次?还或者是老钟以此在确认他的存在?我总觉得,老钟这样不仅仅单纯是性的问题。
回头,我又瞅一眼笑起来像个孩子的老钟。他还在路上晃,他的背影有种逃脱家长束缚淘气得逞的快乐。可天气终究冷了,我使劲往围巾里缩了缩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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