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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如斯竟如何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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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如斯竟如何

  我的与小青二十年没见,时光如刀割手不知觉;竟有一种沮,沮丧中带着一点人间的乏味,总想回到一个西红柿般红透而又熟悉的家园——毕竟是梦了。

  小时候长大的地方以祠堂为中心画圈,祠堂前面没有树,有一口水塘漂着水蜉蝣;左右两边两条路称“槽门”,意思从右边的槽门往祠堂方向走是灌风的,左边背风太阳晒。左左右右,右右左左,横竖带点风水的意思。小青的家就在右边槽门方向一个斜坡往上走,登着青砖铺的台阶一层一层走完就是。读书的小孩都从右边槽门出去,向着遥遥的大马路。

  因是槽门口方向的缘故,几乎每天早上上学都可以看见小青;要么蹲在屋檐台阶边洗头,一只白白的手伸进盆中摸起瓢,对着一丝溜长发往下灌,要么有时看见她挑着一担猪草放在猪栏外边,不停地将新鲜凌乱的猪草往猪栏里塞。她家是老母猪,一年下三胎,一胎十七八个猪崽子,年年耗着奶水,一排奶头往下耸得厉害。

  我们看见小青有时就会说,“小青姐上学去了。”

  “嘞好得呢,你们先去我等会来。”她有时来有时没来,学校老师不大管。

  小青姐妹多,她的父母是要儿子;院里人说因是槽门口的风水她家挡了,她的母亲生不了儿子;果不其然,小青已经是第五个女儿了。小青的母亲四十五六人老憔悴,胸前空荡荡的,身板却高大,实是不能生也就放弃了。农村重男轻女的观念严重,全是女儿的家庭被称没有后,村中有些老人瞧不起,也就显得小青家有点矮。小青的父亲跟我父亲长得有点像,中等个子瘦脸巴,额头向前略微凸出,皮肤黝黑。她的父亲极老实又沉默,人家说话他在旁边听,听完他也不说话;有时嘿嘿地笑,笑完还是不说话。在我个人的记忆中,小青的父亲只在犁田的时候陡然换了一个人;水牛淌着泥水前面用力走,后面一把铁犁钻进去,他的手中摇着一根细长的竹枝,嘿啾嘿啾地喊,像陕北的民歌,粗壮快活——确实换了一个人。

  小青的母亲是村里出了名的泼妇,常常为了一点小事站在槽门口某个地方,跟村中一些婆娘吵嘴对骂。她的母亲跟我的母亲对骂过几回,具体什么事毕竟不记得;只记得她嗓子粗壮洪亮,脸色铁青,骂起人来咬牙切齿摔天摔地的样子,我的母亲拼不过她。小青的心地却很善良,性格和顺,说话语调轻轻地活泼温柔。有时秋天,偶尔会看见小青的母亲站在槽门口一颗枣树下,对着清霜薄雾用力地嘶喊叫骂。我的奶奶有时看见我,永远不让我往那边凑;可是我天生的兴趣真爱看热闹,虽不走近,其实远远地听。她说这个这个嘞那个那个嘞,狗日的草坝娘养的瘟猪菜,都是些鬼窑子戳戳摸摸的东西嘞——语言混沌含糊,不知道她骂谁;许是枣子被偷了,或者觉得男人没出息心里委屈不明说。那时的男人几乎不外出打工只种田,天经地义地没出息,因为生活煎熬,女人内心受苦想必就多。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挺有趣。

  三十多年过去了,小小同姓家族三十多户百来人口,小青上面几个姐姐有些几乎没见过;就是见过也大都忘却了,想不清她们的相貌了,名字倒还有几个留在脑海。隔着比较大的岁数,小青大姐二姐在我刚出生时就已经大着胆子被人带出去打工,后来跑得很远外面嫁了,回家很少。小青大我五六岁;我的刚读书她就小学毕业;我的小学快毕业,她高中又快完了。

  可是小青呢,学习成绩真不好。用她自己的话说,“混喇喇子得了!嘻嘻!”常常露着两颗洁白的门牙笑的。

  院里男孩多女孩少,小青长的瓜子脸略圆,身板消瘦皮肤白净,一对玲珑大眼睛,额头上晃荡荡一排刘海,鼻翼细短笋似的小巧,看起来非常清秀灵活。我的母亲只生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常常引为终生唠叨遗憾的;有时看见小青就说,“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就好的喇。”这也是我从小长大耳边听着心中不舒服的话。这时我的母亲与小青母亲感情大约是修复的,吵过架的事自然也是过去了。真是小青姐妹多,于她父母全是女儿不在乎;院里没有女儿的人觉得一生终不圆满,没有体会女儿的滋味,常常希望有个女儿,尤其见到小青就更怜惜,意思把她带到家里来养;我的母亲意愿是更强烈的。小青的母亲虽不怎么待见小青,一旦谁说要把小青带去领养,她的母亲就昏天抢地撕泼叫骂,说人家欺负她。这种情形现在回想起来也很有趣。

  年龄一天天长大,我的年龄感觉也是大的了。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村里的光棍汉越来越多,有的说要从云南带老婆,有的说要去贵州找一个;慢慢兴起外出打工,大都走了广州;出去的人没几个能发财,老婆也找不到一个。小青高中快毕业的时候,身体发育也高了,她的母亲父亲本来个子就不矮,遗传的基因下来的,小青也长得高了,可是就是瘦。但是长相真是又清秀又干净,村里很多人喜欢。我的一个堂婶儿子长大了,一个堂哥长得挺英俊。

  有时小青来祠堂西边一条巷子口玩,堂婶看见小青过来就惊讶羡慕,轻轻摸着她的手,意思是儿子娶类似于这样一个媳妇就得啦就好啦。院里人常挖苦说,“你腿子泥螺螺的想得美呢!你的那个笋笋儿子哪里配这样的媳妇!”我常听见她们打趣小青,有时说,“小青伢妹子你不能嫁出去咯,家姓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便宜别个!”这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邓姓家族把差媳妇娶进来,把俊姑娘嫁出去觉得吃亏了。意思是媳妇换媳妇,赔了本的买卖,何况光棍那么多。我从小到大都觉得是。这样想起来也很有趣。

  村中有一对兄弟,小宝,小雪;他们的年龄比我大很多了。小宝是大哥,人天生活趟,干泥瓦活手艺好,二十七八岁娶了隔壁村一个姑娘。我的还是小学,有一次出了槽门口往东向着遥遥的大马路,突然听人说,小宝结婚啦。有一天早晨上学走马路,侧面一个坡道,上面一排高高的田垄,一个个子比较矮小,身体挺瘦的女人站在田埂上踮着脚尖走路。几天下雨,天埂上到处都是泥水,一个身穿红绿花格子衣服从高出头的眼光处慢慢移过来,走近才看清;脸有点凑,嘴小巧灵活牙齿外露,长着不少雀斑。心中一咯噔,这媳妇长的不是很好看。我见她的嘴形,现在回想起来也是自我的小小年纪,觉得她是一个说话嘴挺快的人,后来确实是这样;哔哔啵啵倒豆子似的。

  小宝的媳妇是隔壁村的,我们上学天天经过,我的年小的记忆中;小宝媳妇没嫁过来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她,挺让人迷惑的。小雪呢,就是我们院子出了名的光棍。小时候成长的环境,地方闭塞僻陋,人的观念不能称为前进;二十出头就要谈婚论嫁,二十七八岁还没有娶老婆,就会被院里太公太婆一样的人物给立起来,称为光棍了。小雪长的中等身材,身体脚板较瘦,或者说看起来比较柔弱,脸面其实清秀有俊气。他的吃亏的弱点,或者称为不被人待见的地方,就是嘴太笨,横竖说不出几句话,憋不出几个屁。人家有时跟他说话声音大一点,他就害羞,一下就言语哽塞满脸通红想找地缝钻;结果就落下一个心里不行的毛病被院里人说道。

  小时候我的母亲有时见我逢到长辈亲戚来了,不开口称呼,就会大声训叱,她说,“你个鬼崽子不长毛的螺螺东西,见了长辈不说话不叫坐咋的,难道是院里的小雪没屁话没眼色头脸!”所以小雪是院子里的反面人物。

  小雪跟小青三姐年龄差不多,还是同班同学;我小时候所观察到的,小雪跟小青的三姐昭英玩的非常好。小雪的家是在面对祠堂右手边一排土房里,有一个高高的台阶走上去;他家的房屋很多,前面一排有三间土房,后面一排有三间老红砖砌的房子。后面房子虽结实好看,前面房子挡了阳光不亮,后面又是贴山而建,终年阴暗潮湿,白天感觉阴笼笼的。

  小时候偶尔在祠堂边玩捉迷藏,就会往小雪家方向躲藏,不容易找到。自我的记忆中,小雪家后面几间房子总是给人冷涔涔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还是留有这种感觉,小时候也就不大喜欢去那个地方。

  小雪家的房子多,除了祖宅留下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小雪有个亲叔叔是个天生的哑巴,一辈子没结婚,不占什么房屋,全部归了小雪两兄弟。他的叔叔晚景过的比较凄凉,住在前面一排房子的磨坊里,小小一个空间摆有一张老式的木床;磨坊里面的东西全部搬出去了,一副石磨摆在廊道上。

  磨坊门打开就能看见石磨,小时候在祠堂前面一块空地上玩,常常看见阶沿上面的石磨像乌龟一样趴在那里。石磨老旧了,磨盘上的牙齿也磨秃了,一般很少有人用。我的奶奶偶尔喜欢喝点黄豆花,就会带我去那个地方。磨是磨不动的,但是磨盘很轻,磨盘转起来飞快;毕竟泡水的黄豆不多,磨一个上午,老人家喜欢聊天,当作好耍一样,也就觉得不费功夫。

  小雪家的房子多,他的叔叔并不喜欢住,就喜欢住在狭小的磨坊里,窗户边的采光偏是很好的,想必也是自我图个清净。哑巴的可怜处,什么也说不出来。在我三十多年的经历岁月中,从来没有遇见一个人像哑巴那样不生是非,那样慈祥善良心地淳厚;他很喜欢小孩,待我们很好的,只要赶集或者家里摘下果子,都会特意留着分给我们吃。我们有时不来,他就站在街廊边等着;等着等着,一大堆人就来了。

  院子里的人常常说,“哑巴哆哆很聪明的。”他不会说话,仿佛他的聪明是人家猜着他善良浑厚的心地,不得不说他聪明。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他真正地聪明;在我的记忆回想中,从来没有见他生过气发过怒,总是轻轻和蔼地笑,氛围很慈祥。

  哑巴去世的时候五十多岁,六十岁不到;春天三四月份,天气和暖,水渠边的野鸭也飞起了,院子很多人传着说哑巴不行了。真是他的德性所致,又是天生的残疾,鳏寡孤独的一生十分令人同情,院子很多人跑到磨房边去看他。母亲不让我往前凑,觉得小孩见着人老去内心会有阴影不吉祥。街沿边有一块往上翘起的大石板,我站在石板上,站在众人背后;眼光比较远地从磨房的窗口望进去,看着哑巴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看不见他的头,看不见他的手,身体丝毫不动不呻吟,也还没有去。下午听见院子里传开,说哑巴去了。很多小孩流了眼泪,我也流了眼泪,觉得像失去了一位至亲的亲人。现在回想起来,不知道这种眼泪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人的一生毕竟会去,哭哭拉倒竟然罢了。

  小青的三姐昭英,放完学吃完饭以后,很喜欢去小雪家玩。说来也怪,小雪跟院子里任何一个人说话,语气上都有点结结巴巴;只要跟昭英在一起,说话就流利自然,不害羞脸不红。昭英性格也怪,常常强烈地对抗她的母亲,跟其它姐妹情感非常冷淡耍不来。我的小学四年级,昭英已经去广州打工几年了,有一次回家别提多潮流时髦。记忆中见过她这一回以后,大约二十三年没有见;如今见了,怕是彼此也不认识了。只是不停地听说她的故事,有说她去了香港,有说她嫁给了广州一个大老板,后来又听说她离婚了。一路的故事,从我自己漂泊很少回家的感想中,实在不知道她究竟怎样,目前如何。

  小雪二十七八岁一直光棍到三十五六岁,院子一些老太公老太婆似的人物,有时把他当怪物看,他自己也变得更沉默内向。我的上高中时,院子很多人出去打工,小雪还一直赋闲在家;中间几年,小雪父母到处替他张罗婚事。当时人贩子比较严重,常常从云南一些偏僻穷苦的地方骗一些女孩子买到老家一带,解决光棍问题。小雪父母买了好几个,跑了两个,还有一个钱交了,人影都没有,被骗了。现在想起来,也是非常有趣。

  小青高中毕业以后,我就没有见过她。我自己进入高三,第一学期秋天不知怎么回事,偶然萌生一个念头;觉得小青该嫁了,或者已经嫁了。有一次回到家中,母亲正在灶膛边烧火,我站在她的背后叉着手聊天。母亲说,“前一阵啰啰嗦嗦不歇停,小青伢妹子来看你,还问你高中毕业考大学没有。”我说,“小青姐来过喇她嫁了没有。”母亲说,“应该冒得。”我说,“小青姐现在哪个地方咯好久没见她了,她还在家不。”母亲说,“广州哪动听的地方咯她也没说,就是巴巴地问你这厢那厢,前几天走掉了。”我说,“这是该该的,我从小跟她耍得好。”

  我自己单有一个哥哥,没有姐姐妹妹;母亲一生的意愿,在我很小的时候皮厚淘气,就常常说这个儿子多余的,要是把我换成女儿就好了,她说女儿知心如何如何。现在回想起来,内心似乎还有一点阴影。小青一直是母亲幻想领养的对象。但是同一院子,没有距离,不现实;可是我的母亲啊,知识文化没多少,一生的愿望很浅,真的很想有个女儿。我的小时候常常听她唠叨,都烦了,又烦又自卑。我的又淘气,母亲的脾气便暴躁,没少挨她的打。假如真有一个女儿,母亲或许不会这样。回头看,觉得母亲的想法也是对的;儿子真是累赘又下贱,漂泊四方无定放迹不管,内心抱有愧疚却又实际不孝,常常有一个虚假的念头束之高阁,想来也是空洞的。

  二十四岁那年,母亲偶然在电话里提到说,小青回了一趟家,问我现在哪里。无非是在云南,又飘迹到缅甸泰国一带耍荡。我的是知道,小青姐因是刚结婚回趟老家;她嫁哪里丈夫啥子模样,我也不知不问。这么一个清秀灵活的姑娘,三十岁才嫁,想必故事也很多了。

  小雪折腾来折腾去,由他一个堂叔叔带到海南,远盾盾地带了一个海南姑娘;长的皮肤比较黑糙,嘴唇很厚略往上翻,眼神诚恳。海南有些地方穷苦,有些女孩愿意嫁过来。小雪修了半生光棍,千辛万苦娶来的媳妇如今却被院子里很多老太公老太婆称道,说她贤惠善良,高于本地风。我是看她不染汉风,内心没那么多讥诈,也就善意待人,天性淳朴。我的母亲有时受了我嫂子的一点气,就要把小雪老婆抬出来讲讲,想起来也是非常有趣。

  二十七八岁那年,听见母亲电话里说,小青带着儿女回了趟老家,问我结婚了没有。前一段时间又听见母亲电话里说,小青姐又在问我的一点子事;如今我是急,有点瞎搅胡弄,像个头发蓬松不洗的怪诗人。那时小小年纪,常去小青姐家里玩;坐在灶膛前看她搅着一大锅煮沸的猪食,气味怪怪的,不香也不甜,倒有一种菜叶苦涩的味道;不知她从哪里来的灵性,经常夸我有书气,不要做院子里的老东西混死,一定走远一点。再往前走,或者说不往前走,我已经成了院子里第一号光棍喇。

  我的不想给小青姐打电话联系,从来也不,就这样流淌着;时光就这样淡淡地经过如水行舟,如蚂蚁寻路,从小同感同根的人,我眷恋着院子里小青这样一个人,虽不是我的亲姐姐。多少年了,毕竟有那么一个人始终连绵不断地关注我;她想等我一个回响,我毕竟也不。但是希望她好,这是我从小跟她玩的好的时候,偶然萌生的念头;如今也未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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