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往事
2022-01-15经典散文
[db:简介]
天河往事
河,自西往东傍村而过,清清的,盈盈的。为什么叫“天河”没人能说得清楚,龙大爹不晓得,谱牒上也没记载,从祖上传下来就是这么叫着。流了多少年头也不是很清楚,龙大爹说,地方志所写是曹魏时期围湖垦田形成的不大可信。应该更早,或许开天辟地那会儿就有,要不,怎么叫“天河”呢?
其实,我觉得没那么神乎。虽叫“天河”却不长,从广寒桥涓涓而下,纳浅流,汇溪水,经石头至金墩圩北,再穿巢湖西南大小圩区一路向东,七拐八弯,于吴家圩口门进入巢湖,总共不过五十来公里。也不宽,大多地方只五六十丈,两岸最远距离为白石山下的大河嘴,大约三百米。水流更谈不上湍急,枯时波澜不惊,汛时虽然波浪翻卷,多几个漩涡,但照样行船。叫“天河”实在是不大像,没那个气势。
龙大爹却不这么认为,他说天河的气势不在于长宽,也不在于水流,而在于它的景致,在于它的故事。天河好看,像仙女的腰带飘落在人间,久住在河边不觉得,外人乍来看就会惊艳眼目,古人留下那么多赞美天河的诗文就足以说明。龙大爹还说,为什么常常有老鹰在天上沿着天河的流向来回飞?就是因为天河太美,有气场。他说的就像真的,好像自己飞在天上看过、体验过一样,我不大相信。但龙大爹有学问,晓得一些天文地理却是事实。他念过私塾,读过《四书》《五经》,常在河边的大柳树下给我们讲古书,《三国》《水浒》《三侠五义》说得头头是道。还给我们背古人写天河的诗词歌赋,那首《天河秋泛》我都会背了:“河水澄波起青烟,轻移画桨泛虚船。布帆掩映青柳岸,沙鸟飞翔白露天。”听了好多遍。
但我对这些古诗文不感兴趣,我对发生在天河的一些往事感兴趣。特别是张守仁和张家英带领老百姓在大河嘴抽粮赈灾的故事,最对我胃口,比古书上的情节还吸引人。这不仅是因为天河抽粮的故事惊心动魄,还因为张守仁和张家英都是我们张姓人。张守仁是我们远房亲戚,张家英更是我们一个房份的,算起来是我的曾祖。
张守仁的家住在天河对面的小套村,离我们村子不远。他的家境不错,六岁入私塾,十二岁到南京金陵小学读书,后来因为成绩优秀升入金陵中学。在此期间,他发奋学习,品学兼优,深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后来,受革命思想影响,张守仁接触到《新青年》《向导》《共产党宣言》等一类进步书刊,政治觉悟不断提高,很快成为革命积极分子。经过党组织的教育培养,于1925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五卅”惨案发生后,他积极参加游行示威和抵制日货等活动,表现十分英勇。张守仁的革命活动引起校方反动势力的注意,被勒令退学,开除学籍。
张守仁由南京回到庐江的家中,就在天河旁边自设私塾课读。塾中废除四书五经,增加“贫富不均”方面的新内容。而且只收地主子弟的学费,对贫寒学生则分文不取,因而受到地主绅士的非难。不久,私塾被迫停办。他索性脱下长衫,穿上土布褂裤,把课堂搬到农民群众中间,搬到天河的渔船上,教农民识字,启发农民的阶级觉悟。他还尽可能地救助困难百姓,给他们送去温暖。一个薄雾弥漫天河的日子,他趁父母外出访亲会友的空当,自作主张将家中一百多担粮食分给受灾的佃户。那一日,是天河最热闹的时候,一张张笑脸荡漾在河水的清波里,一颗颗激动的心跳跃在河面的阳光里。载着粮食、载着喜悦的小船,驱散薄雾,在天河划开大大的“人”字纹。张守仁父亲回来发现粮食不见了,一怒之下,将张守仁逐出家门,并声明脱离父子关系。
组织上考虑到张守仁的处境,便安排他进入武汉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他乘着一艘渔船,穿天河,入巢湖,进长江,走上江城,在瞿秋白、李立三、恽代英、澎湃、方志敏等人的教导下,学到了农民土地问题、农村政权问题、农民武装问题等一些列革命知识,并受到了良好的军事训练。结业后,被派回老家庐江白石山工作,组织上要他在家乡秘密发展党员,组建基层支部,利用广袤的圩区和天河独特的地理环境开展革命活动。尤其是在革命初期要团结广大贫苦老百姓,和剥削阶级代表地主老财作斗争。张守仁回来后,牢记使命,充分利用自己是当地人的有利条件,在不长的时间里,就秘密建立起党组织,成立了农会,培养了一批革命骨干力量,扩大党在群众中的影响。张家英就是在这个时候加入到农会的,成了张守仁的得力助手。那个时候,张家英在镇上的粮行做店员,利用粮行做掩护,给张守仁传递有关信息,为农会做事情。张守仁第一次把“天下工农一条心,天下穷人同根生。人帮我来我帮人,出头只有闹革命”这首歌教唱给农会成员,就是在张家英居住的草屋里。
1929年春,由于上年旱灾歉收,白石山一带春荒十分严重,贫苦农民几乎家家无粮,户户断炊,不得不以野菜、草根、树皮充饥度日,许多人被饥饿夺去生命,哀号一片。那阵子,树上的鸟儿无食可觅飞不起来,山上的兔子、狐狸饥肠辘辘瘫在洞穴不见踪影,到处死气沉沉。而地主老财却趁着灾荒之年囤积居奇,哄抬粮价,并企图将粮食运往外地,高价出售牟取暴利,大发横财。农历三月底,上级党组织指示白石山支部书记张守仁,发动农民自救,开展春荒斗争。于是,张守仁先后召开共产党员和农会干部会议,决定对地主外运粮船按一定比例抽取粮食,用以解决老百姓粮荒问题。
天河是巢湖西南一带货物进出的唯一通道,白石山这一片老百姓吃的、用的和产的,都要靠它运进来,送出去。那时候没有公路,大批量的东西主要依赖水运。这就给农会提供了机会,只要看住天河,就能控制外出的运粮船。
那次拦船抽粮行动就发生在大河嘴。
天河由西向东流向巢湖,它的支流小南河则从西北向东南流入白石天河,两河在白石山北麓交汇。小南河注入的地方就像天河裂开一张大嘴,于是,“大河嘴”这称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喊出来了,沿用至今。大河嘴本该是白石天河最有人气的地方,上下几里远就这么一个渡口,一船渡着河南、河北以及河西三岸为生计奔波的人,繁忙得很。靠白石山这边还有一个码头,上行下走的船儿大都会来码头停靠,除了上货下货,转运商品,船老板和船夫也会上岸溜达几圈,或喝杯茶,或打个尖,顺便浏览一番临河小镇的风景。然而,在这个春荒时节站立白石山顶上往下看,渡口也好,码头也罢,都没了以往的热闹景象,白石天河就像一个被饥饿折磨得没有丝毫生气的人瘫倒在地上,那裂开的口子仿佛是嗷嗷待食的大嘴,喘着凄凉。看到这样的情景,我估计就是那些文人来了,怕是也写不出能让龙大爹吟得摇头晃脑的诗文来。
龙大爹叹口气说,河流也是有生命的,它以自己的沉默见证着世事炎凉和人间冷暖。一条河,就是一部历史,许 多事情,人会忘记,但河流不会忘记。
那是四月初的一个上午,利令智昏的大地主张祖流和其他几位财主置白石山当地老百姓生死于不顾,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装载十几船粮食从大河嘴出发,通过巢湖运往外地。得到消息的张守仁,带领农会会员赶到大河嘴,在闻讯赶来的老百姓支援下,将天河通往巢湖的水路封锁起来。
龙大爹说,那天他亲眼目睹了那个紧张而又振奋人心的场面。尽管当时只有九岁,但记得清清楚楚。
大河嘴往下有一片芦苇滩,像一条巨大的船停泊在河中间,使得宽阔的大河嘴河面被分成两条河道。就在芦苇滩东边尖嘴处,八九条小船和十几只腰盆相间着一字排开,靠边的船只距离岸边只有一步跨的间隙。小船和腰盆上都站着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扁担、叉羊,或铁锹、棍棒。芦苇滩的南面靠码头这边的岔河上,准备开往巢湖的十几条运粮船被拦住动弹不得。一个穿着长衫,年龄约莫二十多岁书生模样的人站在两只腰盆中间的一条小船上,拿着铁皮话筒向运粮船的船主们喊话。
龙大爹说,这个年轻人就是张守仁。
龙大爹不再像念诗,而是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学着张守仁的腔调:我再说一遍,去年的那场大旱带来的灾难影响的不只是一户两户。在这春荒之际,白石山周边的老百姓几乎是家家揭不开锅,不少人因为饥饿失去了生命。在这个时候,一杯水,一捧米,都能救人于死亡边缘。你们都是白石山一带的大户人家,有钱有势,粮仓满盈。这些粮食表面上看是你们财主发家致富得来的,但其实是靠剥削老百姓的辛勤劳动和榨取老百姓的血汗得来的。在这饥荒难熬的节骨眼上,你们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老百姓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不但不开仓放粮,施舍受难的百姓,还趁着灾荒之年囤积居奇,操纵物价,把这里的粮食运往外地销售,不顾当地老百姓的死活,你们于心何忍?
伴随着张守仁的话尾,小船和腰盆上的其他人立即高呼口号:放粮!放粮!放粮!声音很齐,传得很远,河面上都像流淌着口号声,汹涌澎拜。那些人一边喊,一边有节奏的举起手中的扁担、叉羊、铁锹和棍棒,气势磅礴。
待河心的人喊声停了,两边河埂上跟来的老百姓又接着喊起来:放粮!放粮!放粮!一时间,整个大河嘴响彻着震耳欲聋的口号声,那声音像汛期的河水在天河涌动着,河心里的船仿佛都被震得颠簸起来。芦苇滩上那一杆杆绽放嫩绿的苇叶,随着这有节奏的呼喊声不停的摇曳,也仿佛是一排排举起的拳头。
开始的时候,财主们还仗着有官府保护,不买农会的账,强词夺理。押船的张祖流说,你们煽动群众拦河扣船是破坏正常航运,是犯法的,我要告你们。但张守仁毫不畏惧,义正辞严地说,放粮赈灾我们农会找你们说过不止一回了,可你们这些地主老财良心都让狗给吃了,始终不肯,一毛不拔,全然不顾我们老百姓的死活。春荒之年,抽粮救济百姓是民心所向,是大善之举,不仅不犯法,还应该受到法律保护。今天,你们不答应放粮,我们农会就强行抽粮!
张守仁音的话立即得到河上河下的人积极响应,大家一齐高喊:不放他们走,抽粮!抽粮!抽粮!此时,天河亦像被激怒起来,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把张祖流以及他的运粮船淹没在群情激愤之中。
看到农会那边人多势众,众志成城,张祖流不敢再嘴硬话狂,只得声调软下来。他试探地问张守仁,抽粮是怎么个抽法?
张守仁说,如果你们执意要把粮食运到外地销售,就必须按照我们农会的要求做。每条船至少按百分之五的比例抽取粮食交给农会,少于这个比例你们就别想把粮食运走。我们有的是时间坚守在这河道里,无论你们耍什么花样,我们都奉陪到底!
张祖流想讨价还价,说百分之五的比例太多了,能不能少点?
不行,至少百分之五的比例!张守仁丝毫不让步,态度很坚决。
不让!不让!天河又适时地发出巨浪轰鸣般的呼喊声。
在强大的人群面前,在天河潮水般的怒吼声中,张祖流终于低下了头,无奈地答应了农会提出的要求。这时,整个天河一片欢呼雀跃。
龙大爹说到这里,原本浑浊的眼睛都发出光来,好像这情景就在眼前。他叹口气说,没想到老百姓团结起来了,就像七八月汛期天河的水,洪流滚滚,势不可挡,如同天大的力量。
天大的力量是多大?我不懂。但想到电闪雷鸣,想到狂风大雨,又似乎懂了。
龙大爹说,接下来那个分粮场面同样热闹非凡。张守仁带领农会的人把抽来的粮食依照各村人口数的多少分配下去,大河嘴装粮食的小船和腰盆密匝匝地挤成一大片,很是壮观。那些船和腰盆像人遇到喜事那样,高兴地你蹭我我蹭你,桨声、碰撞声和呼喊声交织在一起,混合成天河最动听的声音。太阳光从船之间的缝隙融入河水,拍打着船舷闪着碎银子般光亮,映照到人的脸上变成乐呵呵的笑容。装好粮食划船走的人,多半会哼起天河小调,很远都能听到那绵长的声线。这个上午,是天河,也是天河两岸人,永久的幸福记忆。
后来,我不止一次地跑到大河嘴,想象着那个抽粮、分粮场面。船渡还在,码头还在,不过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波光旖旎的天河像一本尘封的书,静静等待翻阅它的人。其实我知道,这次大河嘴抽粮,只是它厚重史册中的一页,它还尘封着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
龙大爹说,别以为地主老财就这么甘心失败,他们狡诈得很,贪婪的本性注定他们还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做着坏事。就在大河嘴抽粮事件后不久,张祖流偷偷跑到粮行和几个财主密商,联合他们准备在半夜月黑风高的时候偷偷把粮食运出去,瞒天过海。张祖流甚至恶毒地说,要花重金请保安队武装押运,谁敢拦船抽粮就开枪。但是,这些地主老财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们密商偷运粮食的阴谋诡计被粮行店员张家英听到了,张家英立即把消息偷偷报告给了张守仁。
这天夜里两点钟,天河风平浪静,天空朦胧,稀疏的星星落到河面反射着碎碎的光影。远处,有隐约的狗叫声,但很快就被浓浓的夜色吞没了,天河沿岸黑幽幽的圩埂正酣然睡去。此时,几条吃水不浅的载重货船从支流小南河悄悄驶入天河,然后慢慢往大河嘴方向靠拢。狡猾的财主把粮食分头装船,缩小目标,等到半夜约 定时间才让运粮船从不同的角落开出来,然后集中一起结队出发。
然而,天河没有沉睡,农会也没有沉睡,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俗话说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张守仁和张家英他们正在天河上张开大网,再狡猾的狐狸也甭想偷偷溜掉。就在运粮船驶出大河嘴不远,突然一阵锣响,接着,两边河埂上发出成千上百人的呼叫:停船抽粮!停船抽粮!整齐的呐喊声在深更半夜显得格外响亮和清晰。
随船押运的张祖流顿时惊得魂飞魄散,以为是在做梦。他慌忙爬到船头,看到天河两边的圩埂上燃起一排排火把,火把下是黑压压的人群。火把的光亮把河面照得通红,仿佛河水也被点燃。张祖流还看见,河面已经被许多小船和腰盆封锁,船和腰盆上的人都是一手举着火把,一手举着钢叉、铁锹或是扁担,形成一道密不可破的火墙。
张守仁站在河中间的一条船上,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传话筒,朝运粮船喊话说,你们不听我们农会的忠告,阴谋偷运粮食销往外地,实属不仁不义之举,奸诈行为。为了救济白石山一方百姓的生命,你们必须停船接受抽粮!
停船抽粮!停船抽粮!停船抽粮——天河在咆哮!
火把映红天河,火把映红一张张愤怒的脸,张祖流惊出一身冷汗。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几个财主计划那么周密还是被盯上了,农会这帮人真是厉害。到底是那个环节出了问题?估计他也没时间仔细去想了,他只能考虑怎么应付眼前。他知道,硬闯肯定是不行的,对方人多势众,就是有几杆枪也无济于事,激怒了他们,那几十条船和几百号人一拥而上,不但几千担粮食保不住,自己的小命也会丢掉,到时被他们沉到天河喂鱼都找不到是谁下的手。看来还只有抽粮换安为上策,否则的话,今天肯定走不了。
地主老财是低估了农会的力量。张守仁在接到张家英的报告后,连夜组织农会分头发动群众,赶在了张祖流他们前头张网以待。束手无策的张祖流颤巍巍地从船板上站起身来,拱着手赔礼说,各位乡邻,你们误会了,我们不是想偷运粮食,而是巢湖北那边催得紧,也是急需要这批粮食赈灾,所以我们这才连夜赶运。正好,既然农会的人都来了,那我们还按老规矩办,按比例抽粮!
好,那我们就按老规矩办!乡亲们,走,抽粮!张守仁举着火把一挥,呼啦啦——其他的小船和腰盆一齐向运粮船围过来,一时间,河面上火光缭绕,船只涌动,天河又迎来一个激情荡漾的夜晚……
两次拦船,农会共抽得粮食三万多斤,使几百户贫苦农民度过了春荒。这次抽粮行动,是白石山党组织自成立以来,革命行动最大的一次胜利。
多少年后,张守仁和张家英的名字不仅上了我们张氏家谱,也上了庐江县英烈名录。张守仁牺牲后,张家英成了白石山党组织负责人,后来又成为白石山游击大队大队长,率领部队在天河两岸开展革命斗争,抗击日本鬼子,打击国民党顽军和湖匪河霸,延续着天河故事……当然,这是后话。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