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乎(修改稿)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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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打心眼里仰慕古代那些读书人。他们严操守,重名节,有骨气。渐渐的知道了,其中不少隐居不仕的名士,比如拒绝尧帝禅让的许由,扣马谏伐,耻食周粟,饿死首阳的伯夷、叔齐,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林逋。尤其五柳先生陶渊明,孤高自好,生性恬淡,勿趋荣利,更是五体投地。
如今老之将至,忽而有心往乡间行走。去过几次西向村。大山环绕之地,层峦叠嶂、林静水幽,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人称古之桃源。置身其中,闻山涧之鸟鸣,无浮世之喧嚣,甚得其乐,却于无意中又知道了,这里曾经出了个戴光。
不禁惊觉。亘古的深山之中,历史上出几位有名有姓的读书人,再有一两位人皆称羡的名士,这是不足为奇的。戴光,据说也是当地的名士。他出生于清末,成长于民初。村里至今流传着他的故事,虽无完整的剧情,却有生动的片段,虽无惊天动地的伟绩,却有令人唏嘘的结局。
从老辈人的口中得知,当年,西向村背靠一座笔架山,四面的山上,一年四季都有源源不断的野果子。当春是各种花苞,五月是酸酸甜甜的水杨梅,秋天是又甜又脆的大青梨,深冬是浑身长刺的尖栗子……还有那漫山遍野都是茶籽树,茶籽一开榨,家家都吃茶籽油。
戴光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中长大,而他的人生轨迹,却不过是私塾启蒙——外出求学——当工程师——专修公路——担任滇缅公路第三段段长——返乡——被枪毙。
村里的后人说,戴光,客家人的后裔。年少时一心读书。读着读着就进了省城,就上了国立中正大学,然后土木工程系毕业。他还兼练十八般武艺,小小年纪就自以为武功不错了。或许是少年懵懂,又或是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于是不畏强者,勇于挑战。一天,他听说本家的一位练武之人,属本家武功最高者,便很是不服,趁着喝了一点酒,居然找上门去挑衅。那人的武功的确是极深的。不说其它,光“洗膀功”就了得。所谓“洗膀功”,就是把双臂的骨头用铁锤锤碎了,然后用中草药调理,再用中草药熬汤洗膀子,直至恢复还原。此后,不管别人怎么狠敲猛打,他的手都不会被打坏。戴光不知天高地厚,咚咚咚跑到他家要比武。那人当时在楼上,戴光顺扶梯上了楼。听说戴光是来找他比武的,于是说,不要比不要比,比不得的。那人很实在,比不得就是比不得。可戴光非要比,刹那间就出了手,一个下路猛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就滚下楼梯昏了过去,差点死了。
戴光的婚姻也是颇浪漫的。他的家乡紧邻修水县的山口,父母为他看上了一位大家闺秀,并订了亲。那女子也是不凡,浑身都新女性性格,而且亦好读书。读完小学,父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让她读了,她又哭又闹。长大了就束胸,把胸束得紧紧的。她束着胸读完中学又读师范。期间,二人书信往来,只互寄了一张照片。后来,女子毕业了,她就女扮男装,徒步跋山涉水,历经千难万险,翻过九岭山去找他。他们就这样结了婚。再后来,他们生了三个儿子。
戴光修公路、当段长,可谓一心为公,雷厉风行,不畏权势。在樟树修公路时,通过踩线测量,测得公路要经过一户大财主人家,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纸命令,就将中桩打到了财主家的中厅,迅即按计划开工。在当时,那财主是惹不起的土豪,岂肯甘休!他自恃财力雄厚,手可通天,一纸书信直达省长,将戴光告到了省府。可是,那是非常时期,征谁的地都没得商量。于是省长批曰,戴段长所签公路,逢山开山,遇水架桥,违令者,军法从事!
然而,戴光也是讲亲情的。他当段长,不少家乡的“子弟兵”都去投靠他,除了两个亲弟弟,还有一些家族子弟。他让亲兄弟当工头,让族兄弟做监工,操持相关事务。尽管如此,却并不影响他坚持原则,铁面无私。上头的任务压下来,工程必须在某时某刻完成,他照样毫不留情下死命令:“要是不完成,我毙了你们,绝不留情!”子弟兵丝毫不敢怠慢。可是,据说,他的小弟轻浮浪荡,居然嫖赌逍遥。据族人回忆,海飞丝不是现在的产物,那年头,戴光的小弟就在工地上用“海飞丝”洗头,平日里经常开着吉普车往省城跑,看戏,看电影,赌博,玩女人。他居然敢贪污,克扣民工的工资,最大的一笔贪污款是三百个银元。戴光发现了,不留一点情面,果断地将他开除,逐回了老家。
可是,抗战胜利了,戴光却收拾好行装,忽然带着妻儿回归家乡了。
戴光究竟是哪年哪月返回故乡的,已经没有人说得清。但是这不重要。重点是,他这样突然返乡,不仅出人意料,而且不可思议。据说,1938年开工的滇缅公路,从下关至畹町,全长547.8公里,分七段,他任第三段段长,虽然危险艰辛,随时有可能赴死,但他却义无反顾,不怕牺牲。他带去修滇缅公路的大弟弟,至今还生活在滇西下关。同样,他还在江西的樟树、吉安等地修公路。具体是什么时间,是滇缅公路之前还是之后,也没有人能说清楚,但也不重要了。家乡人只知道,他修公路、当段长,一贯是克己奉公,无所畏惧。他的小弟弟贪污被逐的事情,据说就是在樟树发生的。
可是,赶走了日本鬼子,国家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他怎么就不干了呢?他怎么就归来了呢?
有人说,哈哈,无论何时,修公路、当段长,肥缺啊呵呵!一定是捞了不少钱吧!捞饱了,捞足了,于是见好就收。他这也是明智,没有贪得无厌,也没有沉入罪恶的深渊。
也有人说,抗战胜利了,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他何不继续修路,继续当段长?以他的资历,只要他想,官可能越做越大,位可能越爬越高,钱可能越捞越多,腰包可能越来越鼓,人亦可以越来越肥。既升官又发财,中国人的梦想啊!何乐而不为?再说,民国腐败,当朝官员腐败,戴光也跟着腐败,岂不是理所当然?尤其是,戴光年富力强,才不过四十一二岁,却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急流勇退,回归田园,究竟是为什么?他是不是疯了?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要不,一定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使他毅然回来了。大染缸里,他会有什么看不惯吗?
还有人说,他这是不是读书读多了、读蠢了,是不是中了孔子“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之毒?他这是要学古人归隐山乡,遁迹山林,还是因“穷家难舍、故土难离,叶落归根”之念?他是看到了民国的败亡之象,大厦将倾,欲要表达“惠连非吾屈,首阳非吾仁,相与观所向,逍遥撰良辰”? “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是这样的吗?
可是,戴光是一位早已作古之人,他是不会活过来回答这些问题的。现如今,许多的在生之人,也已经没有能力给予解释。而且,戴光飘然回到故乡,生前死后,没有给世人透露任何心路历程,谁能凭空猜想出标准答案?
既然没有标准答案,我想,戴光的返乡归家,要么就是厌倦了什么,看透了什么,怀恋了什么吧?是怀恋家乡的大自然吗?还是怀恋家乡亘古常新的苍空皎白,晚夏初秋的微风清气,亦或是怀恋幼时的朋友,慈爱的母亲?……自古以来,华夏子孙都是眷恋着家乡的一抔黄土的。可是,不曾想,他这样的情结,虽成全了自己的“归根”之愿,却也让他走向了一条“不归”之路。
戴光的后人说,他回来的时间比较短,期间并没有发生更多的奇闻轶事。他早已不存仕途之想,也不再问山外之事。有人请他去县里、乡里、村里任职,他断然拒绝,只是一味地清闲自在。他家有不少土地。具体有多少,现在也没有人知道。村里的老年人回忆,当年,他家不仅占着村里的大片土地,县城附近的八亩村也有一大片。但他并不躬耕。他俨然像一位隐者了。然而,那时他有没有去水天相映的地方看花草虫鱼,白云碧落,有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孤高傲世的贤人,超越自然的隐者,或者是否有追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情逸致?是否感受到了“久在樊笼里,今已返自然”的畅快淋漓?没有人知道,也无从稽考。他只兼任了村小学的校长,却并不去上班,也不管具体事务。
然而,重新回到故土,戴光的某些品性并没有改变。他仍然是那么直性、率性,耿直,有时甚至是粗暴。
一天,他在村中的道路上看见一位村里的外姓人,挑着一担新箩筐在那里大摇大摆,新箩筐居然写的是戴姓人的名字,字迹很难看。他问那人,这字是谁写的?挑筐人说,是某某写的。戴光二话不说,跑到写字人的家里厉声质问道,我们戴家人的箩筐,要你写什么?谁要你写?字那样难看,你也好意思写?……丢我们戴家人的脸!于是伸出巴掌,削了他两记耳光,然后拂袖而去。
再然后,戴光的死期到了。镇反运动轰轰烈烈。不知为什么,戴光居然和一位工作队的头头,或者乡长什么的起了争执。他仍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于是顶了顶撞道:“……莫非你敢枪毙我?”。
以戴光敢说敢做的刚直秉性,他肯定是说过这话的。只是,人们无法知道,那天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他不担心后果吗?他的确没有料到,一转眼,他成了村里的“恶霸”,一杆枪对准了他的心脏。他被执行枪决了。死时不到五十岁。
呜呼,归去来兮,叶落归根乎!
我也不知道他的直系后人怎么想。他的侄子、孙子们至今或在村里,或在县里,有做村官的,有当公务员的,也有当警察的。我去问他们,知道你爷爷的故事吗?他们说,不知道哈!然后都缄口不言。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当今之世,世间已无“终南捷径”,归隐文化早就不合时宜,也早被人们遗弃和消亡。至于叶落归根,我想,从今往后,向往城市的人还是更多吧。城市似乎是极乐之所。一个人,倘若真入了城市,谁还会想着回去?又有几人能回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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