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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苏沧桑:船娘(刊发《十月》2021年第2期)

2022-01-15经典散文
[db:简介]



   “早春花时,舟从梅树下入,弥漫如雪。”
  西溪如一个透明的结界,由水、空气、绿意构成。前往西溪,像前往另一个人间。
  我一直在等一场雪。我曾与船娘虹美相约,乘她的摇橹船看雪落,梅开,吃火锅,喝酒。
  普鲁斯特说,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此刻,雪停了,炭火的吱吱声、雪压梅枝的吱吱声,高低错落,水上的往事一一浮现。
  酒酣的两个同龄女子坠入了时空深处,水天一色,人舟一体,“我”是沧桑,“我”亦是船娘,抑或是千百年来湮没在湖光山色里的她,他,还有它。
  西溪静默,“我”开口说话。
  
  一、酒窝囡因
  谁也不知道,船是什么时候漂走的。
  一万道阳光盛满我左脸颊的酒窝,一万道油菜花的光芒盛满我右脸颊的酒窝,两万道金光结成一个梦魇,将九岁的我罩住,只留下耳蜗里的一些声音。
  鱼跃。
  枯叶碎裂。
  白鹭惊起,芦苇被它蹬弯了腰,低声叫。
  渔网撒在水面上。
  船过的欸乃声。
  捣衣声。
  越剧。
  老人轻轻咽下最后一口气。
  太阳炉火般轰鸣。
  每一个梦的拐弯处,都藏着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娘声嘶力竭的呼喊被挡在梦的外面:
  虹——美!虹——美!你在哪里啊?
  “松木场入古荡,溪流浅狭,不容巨舟,自古荡以西,并称西溪。”与西湖一山之隔的西溪,是“芦锥几顷界为田,一曲溪流一曲烟”的江南水乡、城中湿地,自古和西湖、西泠并称“三西”。明清时,以十里香溪、百家庵堂、明月蒹葭著称于世,与灵峰、孤山并称杭州三大赏梅胜地,也是无数文人墨客和达官贵人隐居的世外桃源,留下过苏轼、秦观、唐寅、张岱、顾若璞、李渔、厉鹗、洪升、钱谦益、柳如是、康有为、郁达夫等无数名士的足迹和传奇。
  深潭口,古往今来赛龙舟的地方,也是我祖祖辈辈的家。早春直至霜降,每天凌晨三四点,娘就把我们三姐妹喊起来,摇着小船从深潭口出发,去武林门或笕桥割草喂鱼喂羊。小船穿破曙色,穿过一座座拱桥,一个个芦苇荡,由古荡至松木场,停泊在京杭大运河北大桥。
  娘静静摇着橹。橹在水里搅起一轮轮鱼尾形的波光,倒映在娘的脸上,如掠过一片一片羽毛。摇船的娘,比山山水水还要好看。
  九岁的我坐在船头,将右手垂到水面。“溪鸟吾前身,溪花吾故人”,我用指尖轻轻弹拨着一轮轮波光,一一问候我的“前身”和“故人”。
  先问候水花生、水葫芦、金铃花、梭鱼草、空心莲子草,还有香入肺腑的白姜花。岸边匍匐着一丛丛湿漉漉的蕨类,卷曲的、毛茸茸的芽上,露珠一明一暗眨着眼。
  我也眨眨眼,一睁一闭间,就会看到无数双黑亮的眼睛,嗖的一下亮起,又嗖的一下全都藏进绿色深处。我跟妹妹说,那是西溪精灵们的眼睛。妹妹不信。
  船出了深潭口,我问候了宋高宗赵构。南渡时,他见西溪“其地灵厚,欲都之,后得凤凰山,乃云‘西溪且留下’”。这一留,就留了一千年。
  船过杨圩时,我问候了宋代曾权倾朝野的杨统制。他“功成名遂身退”,说服兄弟一起在西溪各置一圩之产,晴耕雨读,直至九代同堂。
  明清易代,导致了众多隐士隐居西溪。船过秋雪庵,我问候了第一个将西溪比作“桃花源”并题写“秋雪庵”的明代隐士吴本泰。明亡后,七十余岁的吴本泰卜居西溪蒹葭深处,“性淡泊,无嗜好,绳床棐几,朝齑暮盐”。秋雪庵附近有一个庄园叫泊庵,是明代三个邹姓兄弟建造的,他们耕读艇钓,最喜欢在梅树下置放蒲团,吟诗作画。
  船过以梅花闻名的安乐山,我问候了明末清初“西溪二隐”孙蔗田和包太白。两个才华横溢、喜好吟咏的钱塘(杭州)人,常结伴登山临水,选胜探幽,著有《采薇子》和《蔗田集》。
  船过一座古桥,小伙伴们玩倒栽葱跳水的地方,我问候了两位同名同龄的本地人“西溪两晴川”——经学家孙晴川和家有藏书楼的沈晴川。两家一河之隔、一桥相连,志趣相同,家朋常聚,著成《南漳子》,详细记载了西溪的一切,一个写书一个作序,人称“河渚陆地仙”。
  清末太平军攻占杭州时,家有万卷藏书的丁氏兄弟携书避居西溪,为抢救《四库全书》呕心沥血。父母过世后,兄弟俩索性舍弃红尘,在西溪停放父母灵柩的家祠盖了一座风木庵,布衣草履,终于此庵。
  ……
  这些人,这些事,都是精瘦精瘦的单爷爷告诉我的。单爷爷摇着橹,晃着看上去很轻的脑袋,说,虹美啊,这些人,这些花啊草啊鱼啊鸟啊,都是咱们的先人。你在心里时时念着,你的先人就不会死,西溪就不会死。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说的“你”是泛指。我当真了。
  可是,那么多先人,哪一个是我们吴家的祖先呢?反正搞不清,就全都问候一遍吧。反正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所有的一切,我都觉得亲。
  娘一下一下摇着橹,橹是不是也在问候一个个祖先?娘用橹问候着祖先们,用橹延续着祖祖辈辈的生计,延续着早已注入一代代西溪人基因的深居淡泊、与世无争。
  
  北大桥到了。晨曦中,排成一串的进香老太太们每人背着一个黄香袋,叽叽喳喳穿过油菜花田,前往一个个庙宇——她们的渡心之船。娘带着姐姐妹妹上岸割草,让我看船。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一位面目模糊的白衣少年,站在一条小船上迎面而来,船与船擦肩而过时,我脱口而出:
  哥哥,把船停一停好吗?你家在何方?我家住在西溪深潭口,听你口音,我们是同乡呢!
  两千年前《长干行》里摇船的女孩,一定像我——壮敦敦的小身板,黄喇喇的羊角辫,圆圆的脸,大大的黑眼仁,一笑两个酒窝,那么傻,那么天真。
  可是,少年是谁?为什么他的面目如此模糊?
  虹——美!虹——美!你个囡囡啊,吓杀我哉!
  阳光刺痛了我猛然睁开的眼,一张大脸盘正对着我的鼻尖——娘泪水汗水横流、红通通、怒气冲冲的大脸盘。
  起得太早,太困了,我躺在小船上睡着了,谁知船绳没有系好,小船随着微波沿着古运河,从北大桥一直漂到了武林门码头。娘急死了,一路狂奔一路呼喊,一路打听一路找,终于看到自家的小船,在两块油菜花地间的水面上打转转。
  我说,娘不怕,我要是掉水里,闭着眼睛都淹不死,要是迷路了,闭着眼睛都能把船划回家!


  二、龙舟伢儿

  造物深藏着一个个伏笔。当小船载着我一次次从他家门前的河埠头经过时,我从未想过,那个低头默默刻着龙舟的少年,会是和我风雨同舟一生一世的那个人。
  “桥门印水,幻影如月,舟行入月中矣。”
  船走在开满紫色水浮莲花的水巷里,穿过一座又一座拱桥,仿佛从一个开满鲜花的月亮到另一个开满鲜花的月亮。月亮脚下窝着一座老屋,老屋门前的水波里,一个少年默默刻着龙舟的倒影,总让我想起西溪传说里的一个少年。
  西溪是佛教圣地,明清时有曲水庵、秋雪庵、云溪庵等一百四十多座寺庙。传说清光绪年间,东天目山昭明寺的年轻居士惠仁奉方丈之命到西溪代为探望老友,遇见了一位在云溪庵竹林深处吹笛的素衣少女,一见如故。每日午后,两人一个在船上,一个在竹林,隔水相望,聊天,吹笛,听笛,整整四十一天。令惠仁不解的是,素衣少女的笛声依旧,话一天比一天少,话音一天比一天弱。
  第四十二天,素衣少女再也没有出现。惠仁苦苦等待,等来了一个噩耗:少女早已身患重疾,家人送她来云溪庵静养,希望有奇迹发生,无奈红颜薄命,临终前,她对家人说,原以为就这样走了,却遇到了惠仁,给了我两个月最美的时光。
  为了纪念她,惠仁打造了一口铜钟,送到了云溪庵。如今庵堂不再,据说有人在昭明寺里发现了一口古钟,静静悬挂于寺院正殿,夏日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古钟上,散发着金色光芒。
  我的惠仁是谁?在哪里?有一天,我会离开西溪远嫁他乡吗?
  老屋河埠头前的那个少年,瘦瘦的,不高不矮,白白净净,他总是低着头,默默刻着龙舟上的部件,有时是龙尾,有时是龙头。村里人说,沈家的独生子玉法特别老实,不爱说话,要是他主动理你,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
  他侧身刨着木头,刨花卷起来,替他说话。
  他刻过的龙舟、花板,做过的八仙桌、藤椅、木桨、橹替他说话。
  摆在西湖二码头展示的龙舟也经过他的手,也替他说话。
  龙舟会上,他坐在最漂亮的龙舟上,使出全身力气敲锣打鼓,鼓点锣声替他说话。
  都替他说好话。
  媒人把十九岁的玉法带到十七岁的我面前,说,这小伙子一点儿都不像咱农村人,特别有涵养,到人家家里做木匠,有烟酒招待,他不吃不拿,不打牌,就只会干活。
  他仍然不说话,干净的眉眼、指甲,指肚上厚厚的老茧替他说话,我听进去了。
  从此,他天天来,一声不响地坐着,看见有什么活,就上前默默帮着干,不卑不亢,不管做什么事,好像心里早就打定主意。多年后,他说他早就看上了我——斗笠下油菜籽那么黑亮的短发,一笑,映山红那么红的嘴唇,河蚌里壳那么白的牙,旋涡那么圆的酒窝,蜜蜂那么纤巧又壮实的身材,脏得分不清颜色的粗布衣裳,天天摇着船从他家河埠头经过,那么好看,那么勤快,那么……通情达理。
  好看吗?单爷爷说过,张岱的《夜航船》里说天上有一颗小星星叫“始影”,女人在夏至夜祭拜它,会变得美丽。与它并排的一颗星叫“琯朗”,男人在冬至夜祭拜它,会变得智慧。我问他是哪颗星,我也要拜拜。他看看天,摇摇头,说他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他说,勤快的女子就是美的。
  勤快倒是真的,村里人家里人都这么说我。有田要种,有猪羊鸡鸭鱼蚕要养,要没完没了地去割草喂它们,最远的,是走路一两个小时到桃源岭,翻过山到灵隐白乐桥的茶地割草,再挑着草翻过山回到家。半夜骑着三轮车,拖着鸡鸭鱼肉去菜场早市卖。
  我问他怎么看得出我通情达理呢?他低头说不知道,就是感觉。
  那一夜,二十岁的满是老茧的手,握住了十八岁的满是老茧的手,结着一层层硬痂的两只掌心贴在了一起,摩挲着,像小舟贴着西溪水走,无比熨帖。
  眼前闪过无数双西溪精灵的眼睛,它们都弯成了月牙形,在笑,在祝福我。
  我对它们说,这下好了,我不会离开西溪了。
  谁能料到呢,多年以后,我会食言,会背井离乡,深潭口会成为最痛的伤口。
  
  
  三、在西湖
  
  二十岁,我成了玉法的新娘,也成了第一个西湖船娘。确切地说,是杭州新中国成立后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西湖船队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船娘。
  朋友带我到西湖游船公司应征,说,你勤快,机灵,体力好,方向感好,应变能力强,当船娘自由,收入高。于是,我跟着住在岳庙旁的男师傅学看云识天气,学礼仪、救生、导游知识,还学英语、日语、韩语。从此,501号船、一顶斗笠、一身米色粗布斜襟上衣和咖啡色粗布裤子,陪着我在西湖风里来雨里去,整整二十五年。
  老话说,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更何况女人撑船。
  西溪灵气,西湖大气,湖面宽,水深,摇橹船和手划船都比家里的小船大多了,摇橹船可坐十个人,手划船可坐六个人。摇橹船的枇杷橹有三四十斤重,加上水力,人要使出浑身力气,脚步也要跟着橹走,一天下来,不知不觉走了千千万万步。
  我不怕花力气,就想趁年轻赚钱养家,孝敬老人,生儿育女,让儿女圆我们的大学梦。
  坐船游西湖,是自古以来钱塘(杭州)人的最爱。《西湖志》载,“西湖巨丽,唐初未闻”,后因白居易、苏轼等名士才名闻遐迩,“南渡后,英俊丛集,昕夕流连,而西湖底蕴,表襮殆尽”。南宋遗民周密在《武林旧事》中详尽描写了“西湖游幸都人游赏”的盛况。
  无论春夏秋冬朝暮晴雨,杭州人无时不游湖。皇帝游湖,坐大龙舟。达官贵人和老百姓游湖,游船“皆华丽雅靓,夸奇竞好……龙舟十余,彩旗叠鼓,交午曼衍,粲如织锦……都人士女,两堤骈集,几无置足地。水面垂楫,栉比如鳞,亦无行舟之路……既而小泊断桥,千舫骈聚,歌管喧奏,粉黛罗列,最为繁盛”。
  凡缔姻、赛社、会亲、送葬、经会、献神、仕宦、恩赏等,不管普通百姓还是达官贵人全都嗨翻了。千金买笑,豪赌百万,老小出游,私下约会,都喜欢来湖上,直到花影黯淡,明月东升,才点着大红的灯笼,乘着车骑着马争过城门。还没玩过瘾的,干脆点起绛纱笼烛继续浪。杭州甚至有“销金锅儿”的称号。
  属于我的每一天,都是眼睛的天堂,身体的地狱。早晨六七点出门,傍晚收工,夏天有夜游,要到十点或更晚。最苦是夏天,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如果突遇雷暴,湖上起大风,即使温度高达四十摄氏度,也要赶紧将篷拆掉,在二十分钟内顶着烈日拼尽全力将船靠岸。最累的是“十一”长假,当时我是唯一的船娘,生意特别好,每天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脖子被衣领磨出血,脸和手臂晒得火辣辣的痛,一层层蜕皮,一块块晒斑,整个人又黑又瘦。例假来了也不休息,想上厕所,忍着。不敢多喝水,渴了,忍着,饿了,忍着。抽空扒拉几口冷饭冷菜,又急又快,常常犯胃痛。有时饿极了,觉得那嫩绿的、软软的西湖水,就像凉米糕一样,恨不得切几块下来吃。
  有一次洗澡,突然发现右手臂比左手臂粗很多,腋下也大一点,吓死了。去医院检查,医生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摇船的。他笑了,说,没问题。
  大多客人都客客气气,欢欢喜喜的,也有的客人不可理喻,能把人气死。一个冬日,一位外地游客上船听我讲解了几分钟,就说你不要介绍了,然后就不理人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你怎么不介绍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带我去钱王祠。
  有些航线摇橹船是规定不能去的。我耐心跟他解释,况且湖上起风了,得赶紧回去了。
  他站起来冲我喊,我花了钱,要你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连说着不好意思,顾自把船划了回来。我不跟他一般见识,就当他是心情不好吧。游客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怎么能跟“父母”吵架呢?吵架伤元气,伤和气,伤财气,还伤美景。
  他骂骂咧咧地上了岸,没付一分钱,说,你等着,我要投诉你!
  我将船带回船坞,又饿又累,想想白划了两个小时没赚到一分钱,心里憋屈。夜色像一个家人,为西湖脱去了喧嚣的外套,给了她一个幽静的怀抱。此时的我也想要一个怀抱,而我咫尺之外的水面上,那个和我同龄的二十岁新娘,她也想要一个怀抱。
  靖康之难后,赵构迁都临安建南宋。赵宋王朝延续的一个半世纪里,只有八位公主出生,且只有宋理宗和贾贵妃的女儿瑞国公主活到了出嫁的年纪。自然,为掌上明珠选婿成了极重要的事。宋理宗专门召集大臣开会,拟定将新科状元配给公主。一大臣看中来自安徽当涂的三十岁英俊男子周震炎,不惜私下给他透题,点为状元。然而,他年龄太大,公主不肯。
  转眼公主已年满十八,拥立宋理宗为皇的杨太后选定了她的侄子、年轻武官杨镇为驸马。宋理宗明知这是一场政治联姻,他不敢说。瑞国公主明知这是一场政治联姻,可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有苦难言,她不能说。
  景定三年春正月,瑞国公主晋封为周汉国公主,出降驸马杨镇,出游西湖,场面极为隆重,杭城万人空巷,没有人看到新娘眼里的凄凉。
  为了时时见到女儿,宋理宗在宫苑旁为公主建造了豪华府第,他常乘坐布顶小辇,从公主府的后门进出。可没过多久,公主就病了。传说有一天飞来一只簸箕大的黑鸟,停在公主家的捣衣石上,啼声凄厉。秋天来临时,公主便去世了,未满二十二岁。年近花甲的宋理宗失去唯一的孩子后悲痛万分,不到三年也病死了,本已内忧外患的南宋王朝也慢慢迎来了最后的厄运。一二七九年三月十九日,崖山海战,宋军惨败被围,左丞相陆秀夫背着年仅七岁的南宋末帝赵昺跳海而亡,十万军民也相继投海殉国,南宋覆灭。
  惊涛巨浪里,又一次响起凄厉的鸟啼声。传说赵昺养的一只白鹇在笼中悲鸣奋跃,摇脱笼钩,坠入大海殉葬。
  白鹇穿越时空化为一只白鹭,惊飞而起,刺破西湖越来越浓稠的夜色。我看见,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同龄女子已转过身,正目光灼灼地看向湖岸——一对夫妻携着三个孩子挤在湖堤之上伸长脖子眺望着她和驸马都尉,妇人极胖且容貌丑陋,夫君极瘦,却抻着瘦弱的胳膊,死命挡在胖妇人身前,生怕她掉入湖里。
  她灼灼的目光里,是艳羡。
  一辆破三轮车穿过夜幕歪歪扭扭停到了我面前。玉法从车上搬下来一大堆东西,船舱、船板、矮凳,都是他亲手做的,涂着清漆,摸上去光滑,清爽。
  我坐上三轮车,将冰冷的双手伸进他的胳肢窝里取暖,听见他闷闷地说:
  我也来做船工吧,两个人有个照应。
  水面上,她将灼灼的目光转向了我——一个累成狗的乡下丫头、一个满腹委屈的西湖船娘。
  她灼灼的目光里,仍是艳羡。
  我问她,我们俩换,你愿意吗?
  她低头想了想,摇了摇头。
  西湖不动声色,盛着人世间无数悲欢,从不会溢出来。西湖水日日融化着千千万万个过客丢给它的心事,融化不了的,就化成荷花、水鸟,漂浮在水面上。多少年前,西湖在,我在哪儿?多少年后,西湖还在,我在哪儿?西湖于我是永恒,我于西湖只是永恒之一瞬。这么一想,还有什么委屈是过不去的呢?
  关于西湖,有的,我说给游客听,有的,我藏进心里。潜意识里,我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从古代穿越而来的谦谦君子,懂西湖风月,也懂西湖风骨,懂湮没在时光深处的那一个个灵魂,岳飞、于谦、张苍水……我会带他进入西湖的更深处,仿佛把偶遇的故人领进家门坐一坐。
  我相信,每一个来我船上的人,都曾是西湖的一朵荷、一只鸟、一片云、一滴雨、一缕月光、一支香、一叶柳、一句诗。
  我是时空之间的摆渡人。我愿我的船,和那些庙宇一样,是渡心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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