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西北铜鼓——往事何堪(之二)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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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盆白米饭
解冬存,曾经是某林场主要领导,于工商局退休近10年了,如今在家养花弄草。提起庚子年间的往事,他依然记得很清楚。
解冬存说,1959年,他即将9岁了。半夜里,父母神神秘秘、又慌慌张张的,什么都不说,就悄悄带着他和妹妹悄悄出了家门。解冬存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去干什么。黑夜过去,黎明来临,迷迷糊糊中的解冬存睁开眼睛,就听父亲说,冬,我们到江西了。
江西?江西是什么?解冬存没有概念,云里雾里的,脑海里一片茫然。
解冬存父亲早年的经历,颇有一点传奇色彩。据说他原是赣西湘东人。民国末年,兵荒马乱,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却还在大肆抓壮丁,不仅抓了父亲,还抓了村里另外几位青年。保长将他们关在村里的祠堂里,准备天一亮就送他们去打仗。晚上,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父亲很恐惧,心想,要赶快逃走呢,不逃走就要去打仗,就会死。但是,要怎么才能逃出去呢?
祠堂里煤一样地黑,又像死一般的静,父亲想到打仗就发抖,一发抖就焦躁不安。凌晨,父亲摸到了一根木柱,悄悄抱紧了,屏声静气爬上去,嗖嗖嗖,父亲撞到屋顶了,揭开瓦,钻出去,就从屋顶上逃到了荒野。
荒野中照样一片黑,天上连星子都没有。父亲的恐惧依然很强烈,他的心咚咚跳,不知该往哪里跑,于是就乱跑。那里是一片原野,四周围都是稻田,水稻长得正旺。可是,那时的水稻都是大自然原生的种子,没有矮杆,只有高杆。高杆水稻人一般的高。父亲一头钻进了稻地里,继续没命地乱窜。天微亮了,晨雾中传来一阵哇啦哇啦的叫声,夹杂着保长催促手下搜索的声音,由远而近,由近而远。父亲个子还小,静静伏在稻田里,没有被发现。
终于逃出了险境,父亲还是盲然乱走。东走西走,不知走到了哪里,一问,才知来到了浏阳县上洪乡。浏阳是哪里?父亲不知道,这里离家里有多远,父亲也不知道。听村民说,这里是大围山东麓,不远处是东门,附近的村庄有叫蟹形的,有叫东坑的,有叫西溪的(蟹形是王首道故乡,再往西不远,就是王震的故乡张坊)……父亲已经辨不清家乡的方向。肚子饿了,父亲才想起要去找活干,没活干就没饭吃,照样是死。时令秋收,父亲去替人割稻打禾,做短工,不想遇到了一位做纸的师傅,由此开始了做纸的营生。
后来就遇到了母亲。
母亲是别人家的童养媳。她做童养媳过得很不好,不仅挨打受骂,遍体鳞伤,还经常饿肚子。母亲受不了非人的生活,在一个风雪之夜逃了出来。患难中,母亲遇到了父亲,两厢情愿,就结合了。
新中国成立,到处分田分地,穷苦人都有一份。于逃生之地而言,父母来历不明,但在当地一年多了,就照样给分了土地和房子。他们在上洪安家了,然后就有了解冬存,还有了一个妹妹。
不知不觉中,解冬存渐渐长大,开始晓得一些事情了,就从蒙胧粗浅的感知中,深感父亲在竭尽全力地劳作,努力追求幸福生活。已经是高级社了,社里有一家纸厂,父亲勤勤恳恳在那里做工。后来才知道,说那是纸厂,其实不过是旧时的纸槽,一个纸工作坊,手工造纸的。春天,父亲上山去砍嫩毛竹。嫩毛竹刚刚从土里钻出来不久,才长出几片叶子,适合造纸。父亲将嫩毛竹砍下来,全部堆放到一片水塘里,让它沤,沤沤沤,经过一年半载,毛竹沤烂到一定程度了,就将它们捞起来,运到厂里,再放到碱水里浸泡,碱水浸泡透了,又拿去蒸煮,蒸煮好了,再将它们搞到一个石池子里。石池子里全是石板,人站进去,用脚去踩竹子,将它踩烂,踩碎,踩成泥状,再转入另一个池子沉淀,沉淀得差不多了,放入一种帘子,使沉淀物附着在帘子上,提起来,晾一晾,然后轻轻揭下来,送烘焙房烘干,就成一张纸了……
父亲去纸厂做纸时,母亲就去附近的张坊手工做鞭炮,早出晚归。
这样的日子,艰辛而又不知不觉。谁知,天降大灾,人亦祸至,饥饿的日子出现了。
解冬存是少年,还没有去读书。他看到了很多看不懂的事情。大人们拼命干活,饿着肚子还要干。他也不太明白,家里的铁锅怎么突然就没了,那些钉子、铁皮、门搭链……凡是带铁字的东西,全都拿去炼铁。很多人围着一个炉子,大火熊熊,人们将铁皮、钉子……丢进去,等待铁水从炉子里流出来。大食堂也兴起来了。全村人一起吃食堂,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去吃饭,吃完了抹嘴就走。来了一些陌生人,进食堂就有饭吃。解冬存起初觉得吃食堂很热闹。最初吃的是大甑饭,又香又甜,渐渐的大米加红薯之类一起煮,又渐渐的加入白菜、萝卜后来就是不知名的野菜……大米越来越少,难吃的野菜之类越来越多,后来就几乎看不到米了……有一天,解冬存拿着竹筒去打饭,可食堂里哪有饭,只有一竹筒汤水,清汤寡水里,也只有几片青瓜,连半点油花都不见。接下来,几乎天天如此。
有一天,食堂里突然断了炊烟,没有人再进食堂了。
父亲还是坚持去纸厂做工,母亲仍然去做鞭炮。父亲母亲不在家时候,解冬存饿极了,就带着妹妹到山沟里,田埂上,河岸边去挖芭茅根吃。芭茅根白白的,有的嫩而饱满,水挺足,咬起来有点甜,爵烂了,一起吞下去。嚼干了水的芭茅根很难吃,不解饥也要吃,不吃就饿得难受,哪怕吃得满嘴的沙子、泥巴,还是要拼命找来吃。他们兄妹挖呀挖,手都挖出血来了,芭茅根和泥沙吃进去不少,可肚子还是饿。
他们希望父亲母亲回来时,能够带点东西来吃。一遍遍望着父亲母亲回来的路,可是没有他们回来的踪影。
父亲终于从纸厂回来了。这一次,父亲果然带回了两球苞米。解冬存和妹妹一起分着吃,可没吃几口就没有了。父亲说,这是他去了江西砍竹子,好不容易才买到这两颗。
后来,兄妹俩天天盼着父亲能买苞米回,可是父亲不能天天去江西。他们晚上常常做梦,梦见父亲带回了苞米。有一次,解冬存还梦见父亲带回了白米饭。可是,睁开眼,原来是一场空梦,父亲两手空空站在他面前,手里什么也没有。
天天饥肠辘辘,解冬存总是饿得晕头转向。有一天,解冬存有气无力地对母亲说,妈妈,我快要饿死了,什么时候有饭吃啊……母亲说,仓库都扫仓了,空空的一干二净,连老鼠都找不到,哪里还有吃的呢?
村里不见了炊烟,人也越来越稀少,据说有的人是逃走了,有的人是去修云梦湖了,还有的人是死去了。很多人得了浮肿病。他们常常听到远处的哭声,哭得撕心裂肺。母亲说,不知谁家又死人了。
然而,父亲只要还有一口气,照旧一日不停地上山去砍竹子,去纸厂做纸。湘湖之地的上洪乡,与赣地铜鼓的血树坳只一界之隔,走路过去,大约也只十来二十里,再远也远不了多少。过了血树坳,可以到排埠,可以到梅洞。
可是,湘赣两地的山上,好像是两道截然不同的风景。上洪那边的许多山头上,柴草、树木……都被砍光了,那些能剥皮的大树也把皮剥尽了,极目望去,山上不是枯木就是光头,而铜鼓梅洞这边,山上的竹木依然茂盛,有的还像原始森林一样。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后来有人分析,铜鼓这边不像湘湖,人们的思想、行为,没有那么狂热。
没办法,父亲就只能跨过省界到梅洞的山里砍竹子,挑竹子。来来往往多了,父亲认识了一些人,慢慢也熟了。据说,梅洞人的先祖,都是康熙年间从广东的梅州辗转迁徙而来,淳朴善良。
那天,父亲挑着一担竹子往回赶,不想饿坏了,昏倒在路边上。晚上,母亲左等父亲不回来,右等父亲不回来,急得要死。解冬存和妹妹也盼着父亲回家,能带点东西回家吃,那就更好了。可是,子夜已过,父亲还是没回来。
凌晨三点,父亲总算回来了,母亲一问才知道,父亲差点饿死了。幸亏遇到了好人。父亲既然在那里混熟了,就经常到人家家里讨水喝,或者到他们家里买点吃的,所以,人们一见到他,都称他是湘湖的老表。父亲倒在路边时,不知道过了多久,模模糊糊醒过来,却没力气爬起来。正好有人路过,认出了他,这不是湘湖老表么?问清原由,回去给他送来了一碗稀粥,让父亲慢慢喝了,又给他端来半碗薯丝饭。父亲很幸运,挺过来了。临走,那人还给他带回了几颗苞米。父亲把苞米拿出来,解冬存兄妹就像饿狼一般吃起来,三口两口就将苞米吃掉了。
来来去去的,父亲终于看清楚了,铜鼓这边的烟火没断,人们还有饭吃,有的人家还能微饱,大米虽然也不足,但可以加红薯,还可以掺一些竹笋什么的……一位熟人说,不远的排埠有一个林业采伐站,马上要改建国营林场了,正在招收采伐工人,你咋不去试试?
父亲默默记下了,思想着,带一家人偷偷去铜鼓吧,砍砍伐伐的事他都懂,去林场试试,或许能赚碗饭吃,还可以让孩子们不挨饿。
然而,想去相邻的铜鼓,对于湘湖人来说,那就是逃跑。逃跑是容易的,可是又不容易。家里家徒四壁,无非有几件破衣烂衫,一点破家什,没什么东西可以带走的,带上孩子、衣裳、铺盖即可,这是容易。然而,不能被抓到。湘湖通往赣地的路上,到处都有人把守,你往赣地跑,他往赣地跑,湘湖之地的人跑光了,不就没人种地了?所以,若被堵路的人抓到,肯定要送去修云梦湖,没有二话可讲。
那么,要逃走白天不能走,只能晚上偷偷走。
深夜里,母亲不声不响,简单收拾了。父亲拿来一担箩筐,一头放铺盖,一头放妹妹,毫不犹豫,挑起就走。父亲挑着担子走前头,母亲牵着解冬存走后头。轻轻的,悄悄的。天上没有月光,只有稀疏的星星。不敢走大路,只能走小路,有时甚至不择路。一路都是山,到了血树坳,远远望见密密的树林。风吹过了轻轻的,路上也是静静的,似乎什么声音都没有。万物无声,让人害怕极了,倘若听到一声什么响,定能吓破人的胆。
可是,父亲母亲好像什么都不怕。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亮了。解冬存隐约记得,他模模糊糊睡在了妈妈的背上,妹妹也在篾箩里睡得很香。当他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漫天的霞光。
父亲说,没事了,江西到了。
过了排埠,过了垌坊,到了虎形。
虎形就是当年新建林场的场部。一家四口一进场门,接待的人先把他们带到了食堂。一位大嫂跑出来,笑容可掬的,让他们先喝一杯热茶。一听口音,原来也是湘湖人,随老公过来有一个月了。
热茶喝下去,全家人都浑身热热的。
远远闻到了浓浓的香,望去,大嫂笑眯眯的将一大脸盆的白米饭端到了眼前。那脸盆是木头做的。解冬存睁大了眼睛,觉得那脸盆很大很大,白白的米饭堆在脸盆里,堆得像小山一样。
解冬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白米饭,也从来没闻过这么香的白米饭。白米饭雪花一样,珍珠一样,白白的白得耀眼,白得香飘四溢,白得夺人魂魄。那香气胜过一切的香,直透解冬存的鼻孔和肺腑。所有的味觉活跃起来,唾液像泉水一样,盈满了解冬存的口,满口的口水,简直像要溢出来。
解冬存好高兴啊!他差点眩晕过去。努力将唾液吞咽到肚子里,却又情不自禁的想要扑过去,恨不得将那一脸盆白米饭一口气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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