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 园 中秋

      稻谷已经收完，草把子列阵守护着秋日的原野。一群群灰色的麻雀忽高忽低，搜寻遗落在稻田里的谷粒。几只斑鸠从蓝色的远山飞来，消失在竹林里。山坡上是一片橘园，密密匝匝的果子把暗绿的枝叶压得垂下头。这年的橘子熟得早，联合承包果园的几家人相约，中秋日开摘橘子，下午在山上打牙祭。
      高坡上蹲踞一间草屋，屋顶已朽烂。几个男人赤膊上身站上房架，掀去旧顶子，重新盖上今秋的稻草。女人们在橘林中穿梭，剪刀咔嚓、咔嚓，一枚枚熟透的橘子装进竹筐。一拨半大孩子在空地上搭灶生火。大黑狗在旁边凑热闹，咬着尾巴打旋儿。
      中秋节，村里有人杀猪卖肉。割了一大块五花肉，提了一笼猪大肠，人家还送了一钵血旺。生姜就近地里挖，黄亮鲜嫩。土耳瓜旁边架上摘，翠绿绿的。饭呢，则是新打的九米（糯米）烘腊肉洋芋饭。
      搬几个大石头支起锅桩，放上黑黢黢的大铁锅，灶就搭成了。农家娃子，野外烧火拿手，红红的火苗很快冒起……当一阵肉香伴着炊烟在橘园里飘散时，听到有咽口水的声音美妙地滚进肚子。
      幺爷走到灶边坐下，从茶树窝里摸出个鸡蛋大小的泥壶。顶端开了小圆口，壶身钻了数个小孔。拿小石片打磨一阵后，放在嘴边吹，呜呜的响声把我们都吸引到他身边。
      “幺爷，这是个啥哦？”我们好奇问道。
      “这东西叫埙，拿来吹耍的。”幺爷下巴微扬，两撇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我们伸过头，仔细打量这个叫“埙”的小东东。幺爷没有理会我们，把埙放进燃烧的灶火里。嗒了一口旱烟，慢悠悠地告诉我们，把埙烧得像砂锅一样硬了，吹起来才会好听。我们盯着火塘，看着泥埙在烈焰的怀抱里慢慢烧得红透。心里满含期待，很想听听这埙的声音。

      炊烟溶入暮色，天光暗下来。大人们开始过秤分橘子。明早天不亮，每家就会把今年第一框橘子背到街上去卖。
      开饭了，每人端着个大瓷碗，或站或坐或蹲，吧唧吧唧嚼着肉，嘻嘻呼呼喝着汤。幺爷从草屋的床下掏出几瓶白酒，男人们围在大锅旁喝起转转酒。瓶子传到手里，一仰脖子，酒咕嘟下肚，夹块肉进嘴，砸吧得下颌流油。女人们盯着自家男人，满眼的哀怨与纠结，担心喝多了会醉，喝少了吃亏。
      两个拼酒的爷们儿把气氛推向高潮。宽伯仰脖灌下半瓶酒，红着眼睛咄咄盯着对手，刚叔在哄闹中顺着锅边拈一圈肥肉墩子吃。喝酒的面红筋胀，说话打结。吃肉的摸着肚子，一打嗝嘴角冒油。一瓶酒下肚，宽伯靠在橘树下睡着了，刚叔逃离肉锅，坐在土坎上闷得不说话，橘园里又是一阵哄笑。
      嘻嘻闹闹中，谁也不曾注意，东南角的天空，一轮明月高悬。月色下的马耳山雄奇高峻，瓦屋山轮廓依稀可见。山下村子里，农家小院的窗口灯光闪烁，隐约听得见人呼狗吠。

      主事的人拿出月饼分发，一人一个。幺爷是老辈，就给他两个。月饼是“百花香”老店的鲜花饼，层层叠叠的面酥包裹着甜饴的玫瑰芯子。我们不顾肚饱腹胀，接过月饼就往嘴里塞，没注意那酥脆的薄片碎渣落满衣襟。不知谁逗趣一句，忍不住笑，有小孩呛着了，满嘴的月饼喷射而出。
      幺爷咳嗽一声，脸色一正，大家安静下来。
      “说到吃饼子啊，我给大家讲个龙门阵，解放前的事喽……”
      几十年前，幺爷本家一个兄弟相亲。小伙子到亲戚家借了一件呢子大衣。担心把衣服给人家弄皱，在雕花椅上坐得笔挺，不倚不靠。请他吃点心，怕弄脏大衣，就轻轻把鲜花饼的酥皮掰开放在盘子里，只把包心吃了。女方家是当地富户，见小伙子一表人才，举止端庄得体，满心欢喜，将女儿下嫁给了穷小子。
      幺爷话音未落，刚才喷饼孩子的后脑被搧了一巴掌，其父吼叫：
      “晓得幺爷爷讲这个龙门阵的意思不？做人，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有吃相。看你，吃个饼子弄得一身都是，还满嘴乱喷，没得出息……”
      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大人们笑成一片。
      有人从橘园旁的山路上来。说是家中老人病了，想吃橘子。
      “你家老头儿啊，生病我晓得嘛。咋样哇，缓得过不？”幺爷问。
      “可能不行了，昨天闹着吃凉井水，今天又想吃酸柑子，医疗站的先生说，可能就这两天了……”汉子用手背擦眼角。
      幺爷叹了口气，吩咐人摘橘子。我们钻进橘林，很快就摘了一袋，酸的甜的都有。幺爷把水果递给汉子，也不收钱。对方千恩万谢。没走两步，幺爷把他喊住。
      “表侄子，今天中秋，家屋头买饼子没有？”
      汉子嗫嚅道：“哪有心情买饼子哦，钱都花完了。”
      幺爷从衣兜里掏出饼子递给对方：“这两个饼子拿去，一个给娃娃吃，一个给你老猴儿留起，他走的时候，捏在手心做孝饼子。”
      有了孝饼子，死者去往阴间的路上遇到恶狗挡道，就用这饼打狗，狗吃了就放行了。不然进不了阴世，魂魄就会在阳间游荡作乱。
      经此插曲，众人的兴致皆淡了下去。天也晚了，各家背上橘子下山。我陪幺爷在山上守夜。睡到半夜，山下传来一阵鞭炮声，大黑狗在橘林里奔来奔去狂吠。狗叫声惊飞了草窝里的野鸟，扑棱棱地飞进杉树林。
      “山下的表爷爷死了，”幺爷早就醒了，坐在床边抽烟。
      “我们从小一起耍的，大了一起背茶包进康定，一起到成都做买卖，他还教过我吹埙。”那双苍老的手摩挲着烧过的陶埙。
      幺爷靠着土墙举起陶埙，深深吸了口气，或高或低的呜呜声从埙腔漫溢出来，初时不成曲调，而后婉转呜咽，如同这秋夜的风。凄婉迷离的埙声，似乎引动了夜色中的一缕苍凉。那苍凉一寸一寸地深入骨缝。
      两颗星像耳坠子一样悬垂在茅檐下。天空很低，似一张大脸。月亮瞪眼注视着村庄和大地。起伏的山峦、眼前的橘林像青花瓷上晕染出的色块，浓浓淡淡地交叠。月光透过篱笆，在床前的泥地上如水蔓延。夜风起了，屋顶的稻草簌簌直响。狗安静下来，秋虫鸣声在橘园中起起伏伏。山谷中溪流跌宕，清远的水声与空寂的埙声在月下应和，交织成久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