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周寨(修改稿)
2022-01-15经典散文
[db:简介]
1.
小时候没地方去,除了我们村,唯一有记忆的村子叫姚周寨。
母亲的叔伯二姐住在那里,我盼望母亲能在贫困的日子里抬起头看看天空河天空下的树梢,然后说明天带你去姚周寨。那时候母亲还年轻,她有三个孩子:不到十岁,六岁的,两岁的。弟弟也没上学呢,小妹子刚会说话。母亲说去姚周寨总是有一些非去不可的理由,我们没有爷爷奶奶,母亲去哪里都要带上我们三个。我猜想母亲也是羞于都带着的,可是她把我们托付给谁带呢。母亲才满十五岁就成了孤儿,她成为三个孩子的母亲以后,小儿碎女的日子没有半个人帮衬一把。三婶子帮忙带过我,三婶子的闺女比我大十个月,都属马。因为一件小事,母亲再也不让三婶子帮忙带我们了。那时我刚会懵话,走路还不利索呢。我们一起在铺着破旧秫秸席子的炕上爬过来又爬过去,三婶子给她闺女一块饼干,我的叔伯小姐姐一边吃一边往炕席上掉渣渣,我就紧紧地跟着后边用手指肚沾。母亲赶巧回来了,看见她的闺女用沾满口水的食指吧嗒吧嗒的嗦勒。她没说啥抱起我就往家走,她能说啥呢,饼干是三婶子的,给是情分不给是本分。
后来母亲她们妯娌五个总是相处的鸡飞狗跳的,在很多家长里短中间我记住了这件事儿。但我从没怪过三婶子,人性的本质就是私欲,何况贫穷是那么难挨。我母亲带着我们三个去姚周寨,很漫长的一段乡村路,应该有八九里路吧。我们轮换着背着妹妹,鞋底子啪哒啪哒地拍打黄土路,尘土飞扬。有时候母亲会停下来,在路边坐坐,把妹妹的头发重新编好。我们就胡乱的扯路边的玉米叶子,或者踢花生秧子,也会遇见木栅栏上爬满的黄瓜和西红柿。我问母亲这是谁家的黄瓜,母亲指着不远处的房屋说,别人家的。可是我们实在是太渴了,小妹子哭起来,弟弟说摘一根黄瓜也不让,还不如不来。母亲说你自己回,你回吧。我往身后望望,深绿色的庄稼已经把路挤的特别窄,弟弟一定不敢回,要过好几个村子呢。站起来我们继续往姚周寨方向走,我偷偷地摘了一根黄瓜,分成四截。母亲也没有责备我,她又把她的那一截一分为二给了弟妹。姚周寨是我小时候的远方,有我的几个表姐表哥,有姨妈给我们做的好吃的。表姐们时常有不要的旧衣服给我们,母亲拿回去能给我们重新拆洗缝补。
我家的日子曾经补满补丁,每一块补丁上都有姚周寨的味道。七月的某一天我站在自己的黄瓜畦头上,看着吃不完的黄瓜,心里一遍遍念叨姚周寨这三个字。
2.
不会超过1978年,我也不会超过十岁太多。我懂得了什么叫好看,也想让自己好看。我喜欢和母亲去姚周寨,那是我所能想到的最远。我有英姐娥姐艳姐,她们好看,她们有能够飞翔的名字。我还有一个外甥女,她叫我姨妈姥姥,她妈妈叫我姨妈干妈。她就喊我小老姨,喊我妹妹小小老姨。我外甥女单名一个字:峰。那时我觉得她最好看,超过了我的三个姐姐。
我看过她洗脸,搪瓷盆在洗脸架上,温热的水冒着热气,架子上的毛巾是净白的。她弯腰,后背披着一件水红的锦缎小棉袄,她穿一件粉色的紧身小衣,紧密相连的一排小扣在胸前。我觉得女人有胸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所以从那时起到我二十多岁,我都是羡慕那个外甥女的。她有个很阳刚的偏于男性的名字,她又那么妩媚妖娆。事实上那年月,我还不知道妩媚妖娆的确切意思。但我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自己所经历的种种,我能够确认她那一天将一个女人的性感演绎得淋漓尽致。至少她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于在后来的记忆里我无数次的想起她洗脸。
她用香皂擦脸,她沾着清水不断的摩挲,她脸上丰富的泡沫,泡沫下面是我所羡慕的一张脸,青春而傲然。我以为她是高高在上的,是尊贵的更是无法接近的。那天我和我的艳姐去她家,她一边洗脸一边和我艳姐说话。她们一边说话一边打开一块新的香皂,彩色的包裹香皂的纸就在我脚边上。我被一种莫名的香气包围,连脚边的那张纸也香。她叫我艳姐艳姨,室内气氛显得温暖湿润,蒸腾着一种莫名的忧伤。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拥有她所拥有的东西,我是卑微的,内心充满渴望,这渴望像蜗牛的触角,刚一露出就被自我压制住。她把雪白的毛巾按在水里,揉搓几把拧干,铺展在脸上,她的脸红润饱满,像是奔涌着千万条青春的小溪流。她抹一种雪花膏,淡淡的清香就缠绕在我周围,她哪哪都好。
我像个勇敢的女孩,竟然说你能把这张彩色纸给我吗,她说给你啊我的小老姨。她俯下身和我说话,笑起来也是香的,我那时多么想成为她啊。那张纸上写着“蜂花”两个字,后来又过了好些年,我们在同一系统工作,遇见过,她叫我小老姨。我也能用微薄的工资买蜂花香皂蜂花洗发水,我在无意间一步步地向我的外甥女靠近。每每听人说起她的时候,我还是会刻意地去留意。那时我童年的触角不知不觉地伸出,又被某种香气所缠绕,久久地不肯散去。然后我再把水红的棉袄净白的毛巾淡淡的清香重新怀念一回。
3.
那时天空是低的,一个十岁的孩子更低。母亲带着我们三个在不同的季节去往姨妈家,我对路边的风景印象鲜明的是黄瓜茄子和满山坡的野花。记忆有时候远有时候近,近得就像触手可得,青草的味道野花的味道弟妹的味道,都会汹涌着过来。
姨妈家什么都好,蓝白条的老粗布被子,到处都充满着汗烟叶子的味道。这对我来说是陌生的,而陌生永远都具有诱惑力。我的膝盖每去一次就会摔伤一次,新旧交替的伤口,让母亲恨得牙痒痒又疼得涕泪涟涟。一只蝴蝶落在膝盖上,太阳晒得身上暖洋洋的,像升起了一股小火苗。我姨夫有个奇怪的绰号叫梆子。我问过母亲几次,母亲却总是推说着不愿意讲。我私以为或许是因为姨夫的头形状不那么规则,前奔楼后瓦块的。我姨夫带我去看起新屋打夯的,他们十几个人抬着一块长条形的石板,嘿嘿悠悠的喊着号子。
姚周寨有个萍姐,是姨妈的侄女,是个心性高眼界阔的人。她闺女叫姜虹,听说是头一个丈夫的孩子。她是带着闺女被姨妈介绍到姚周寨的。我和姜虹一般大,去了就会一起玩。我心里喜欢姜虹和萍姐,萍姐总说让姜虹叫我老姨,姜虹不肯,非喊我名字。记忆里姚周寨很大很大,南河和北街距离好远好远,我要去南河找姜虹玩。我们玩摔大锅,每人一大坨黄泥,我妹子跟着我,她手里的黄泥每一次都被我赢过来。她哭了我就再给她,我最看不得我妹子哭。姜虹有一条天蓝色的布拉吉,被我弄上一块黄泥印子,她往死里哭。后来我听姨妈说那是她亲爹邮寄过来的。我萍姐看见我也狠狠地用眼睛剜我,再看见姜虹发现黄泥印子隐隐的在。
一个充满顽劣之心的女孩注定伤痕累累。膝盖深深的疤痕,脚踝骨也有,胳膊肘也有。母亲说我不走人道,哪里不好走去哪里,活该遭罪。现在我看小欢喜疯跑,也会喊一句:欢喜慢着点,别摔着。没用,她依旧疯跑在她的童年里。偶尔恍惚,觉得欢喜那孩子是替我跑呢,跑回那个默片一样的姚周寨。许多事情都是在许多年之后偶然想起,感叹着说上一句:唉,老了。
我也会在读书写字的间隙发一会呆,想想与姚周寨有关的事。世事变迁散落在大地上从姚周寨走出的,与姚周寨有纠葛的人啊,此刻愿你也能想到许多年前的天空下那些美好的东西。嗨,你姓姚?姚周寨的姚?你姓周?姚周寨的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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