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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那孔窑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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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那孔窑

  
  嵩山北麓的马涧河一路蜿蜒而北,在豫西那片高高低低的黄土丘陵间,冲刷出一条几十里长深深浅浅的沟壑。
  
  马涧河中游一段,草木葳蕤,蔚然深秀,当年,程颐程颢兄弟见这里秀丽幽静,就在此设坛讲学,后人叫它程子沟。
  
  程子沟大部分人家在崖上聚居,但也有二三十家,住在河东崖根处,这里背崖面河却没有水患,鸟鸣啾啾炊烟袅袅中,几分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的古意。
  
  因是依崖而居,每家后院都有那么两三孔窑洞。当初,外婆跟着外爷刚到这里无房可住,就修整崖壁,挖了两孔窑,一孔住人,一孔灶房兼放杂物,同时用挖窑的土垫起了窑前小院,并栽了两棵核桃树。
  
  两孔土窑,一处小院,篱笆扎起,头无片瓦,这便成了他们的家。
  
  小孩儿不怎么留意大人的事,但我还是隐隐约约听说,当初,外婆不大愿意跟外爷过的,但不知外爷使了什么蛊,最终,两人还是在一个锅里搅稀稠。
  
  一茬一茬的庄稼在季节交替中由绿而黄的轮回着,随着舅舅和四个姨妈的先后降生,外爷外婆又在小院里盖了三间土坯瓦房。
  
  舅舅学了门镶牙的手艺,在咸阳谋生并定居,姨妈们也相继出嫁,鸟一样次第飞走了。马涧河畔,土崖之下,草木荣枯中,这棵名叫家或娘家的老树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鸟窝。
  
  但于我,外婆家就是一个童话,除了淘米洗菜捉鱼摸虾的小河,除了满沟满崖蓊蓊郁郁的树林、星星点点的野花和细细碎碎的鸟鸣,再就是崖根那溜平原地带难得一见的窑洞。
  
  外婆家窑洞一侧约一米高的内壁上,居然又被掏出一个小炕,佛龛一般,让我惊奇不已,每次来,我总要占住这个床铺。
  
  母亲是外婆最小的女儿,记忆中的外婆已经老了,闲来没事,她会坐在门前的条石上给我说古。说马涧河原名叫拜马涧,跟一位名叫浮丘公的神仙有关;说离这儿不到十里有个陈河村,是西游记里那个唐僧的老家。细节最丰满情节最动人的,是外婆讲述的那个狐狸的故事。
  
  “晌午错,狼推磨。”夏日的中午是山野最为寂寥的时候,一只狐狸从山脚一处草木掩映的隐秘洞穴里钻出,四望,烈日当头,阒寂无人,就随地一滚,立马,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像一朵鲜花开在山野。这个秘密被庄稼地一位后生窥见了,趁着少女溪水旁对镜梳妆,他抢过地上的狐狸皮转身就跑。“还我的衣服!”少女大惊,一路追进后生家,但那个百变法宝已然被后生藏了起来。
  
  搁浅人世,再也变不回去了,少女泪水涟涟,怅恨良久,架不住后生的百般抚慰,无奈,只好委身后生。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寒来暑往,他们生下了两个孩子,已为人母的她似乎把前事淡忘了。不料,无意中她却发现了那张压在青石板下已然有些腐烂的狐狸皮,心里陡然一酸,泪如涌泉。小心取出,晾晒在绳上,轻轻拍打上面的尘土,仿佛那是一段失而复得的少女时光。她又可以狐仙百变了,只是,十年凡尘,她,已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牵绊在心,尘缘未断。罢!罢!罢!一声长叹之后,她还是继续着人世间悲欢离合的凡俗日子。
  
  风雨晨昏中,舅舅、姨妈和母亲住过的那三间土坯房,像他们倏忽而逝的少年时光和青春梦想一样残破坍塌了。母亲和姨妈们(舅舅已然作古)商量再盖两间,但外婆外爷拒绝了,说还有两孔窑呢,够了。
  
  没多久,一场大雨过后,因渗水太深,灶房那孔窑塌了。天晴多日,外爷外婆费劲扒拉出一些掩埋的物件,此后,吃住就全在一个窑内,只是被一张老式大床、一些日常家具、灶具等堆得满满当当,连小炕上的铺盖也收了,摆满了杂物。此后,母亲带我去看望外婆,都是当天就走不在那儿过夜的。
  
  (再大些,我能够独自去外婆家了,却慢慢发现,一向清波荡漾的马涧河居然浑浊了,甚至连鱼虾都没有了。断流时,河床杂草丛生,干涸裸露成一条难看的疤痕,像是马涧河蜕下的一张皮,又像是夭折的遗骸。怎么会这样?外婆叹一声:山里开矿,乌烟瘴气的,风水都给炸没了。造孽啊。我怅然不已,仿佛一件心爱的玩具,让谁给弄脏了毁掉了。)
  
  崖下那些年轻人相继结婚生子,不少人家划了新宅,陆续搬到了崖上,沟里越来越萧条。母亲跟姨妈们商量,让外爷外婆轮流到各家住上一个月——这是乡下常见的养老方式——外婆外爷都摇头:都这把年纪了,哪儿也不去。
  
  那些年,外婆外爷抠土挖泥拉扯大一群孩子,暮年干不动活,母亲和姨妈们就把农田租给别人种。但他俩闲不住,就在河道里开了一小片荒,种些蔬菜,早晚没事,就坐在门前的条石上,和左邻右舍拉些家常,不是萦系这家就是牵挂那家。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平淡的日子被门前的马涧河一天天流去。一个野酸枣红透的深秋,敦厚的外爷走完了他劳苦的一生。姨妈们哭着把棺材放在窑内,未及下葬,风烛残年的外婆也像一片经霜的黄叶,眼看也要凋零了。
  
  那几天,外婆躺在床上,像一枚缩水干枯的果子,比平日瘦小了一圈,喂饭,不张口;喂水,闭气不喝;小心灌进去点,又顺着嘴角流出来。
  
  请来的医生说,93岁了,都是一身病,虚弱得很,不吃不喝,这恐怕跟老伴下世有关吧?
  
  姨妈们似乎明白些,母亲将脸贴近外婆,淌着眼泪,温声小语地说话。外婆没有反应,但不知什么时候,她干涩的眼角处沁出两滴眼泪,像大雨过后干涸的马涧河道那一汪积水。
  
  窑里,弥漫着燃香的味道,外爷的遗像依旧慈祥,但黑漆漆的棺材有点瘆人,吓得我不敢随便进去。姨妈母亲披麻戴孝跪坐两旁,一边給外爷守灵,一边衣不解带,照看脚跨阴阳两界的外婆。
  
  两天后,外婆那双缠过的小脚,颤巍巍悄然挪过了那座奈何桥。
  
  那两天,姨妈母亲只敢小声啜泣,这会儿,都哇的一声哭了,我也跟着哭。
  
  入殓下葬那两天,听街坊老人议论,没有了朝夕相伴的外爷,外婆是不想连累儿女才“无疾而终”的。
  
  多年之后,有时想念外婆,会不经意间想起那只狐狸的故事,心里一惊:外爷就是抢走外婆狐狸皮的后生吗?人生漫漫,外婆怎样从心有不甘到生死相依,磕磕绊绊走过这相濡以沫的一辈子?何以我遍寻《聊斋》,留意民间,却至今找不到这个故事的出处?
  
  这么多年,再没听第二个人讲过,外婆把那个答案带走了。
  
  两口薄棺并排放在窑内,姨妈和母亲没有另选墓穴,她们紧贴窑门,用坍塌的三间土坯房地基的旧砖,又砌起一道墙。厮守了一辈子的土窑,又成了外婆外爷最后的归宿。窑内,原先那些烟火满面的锅碗瓢盆拐杖衣物等日常器具,变成了死后的陪葬。
  
  有人绕道崖上,把崖顶那些风化松动的黄土卸下。崖壁上,那些已然开败的野菊花,和玛瑙般红嘟嘟挂在枝头的野酸枣,被崖头飞泻而下的土块打落,堆成一座坟。
  
  坟头隆起,花圈扎上,喧嚣了两天的河沟又恢复了幽寂。
  
  沟里一多半住户已迁入新居,老宅有用的砖石木料被拆走了,留下破墙烂院。房子太破的,主人就遗弃不要了。可怜那些带不走的窑,无不人走茶凉,任其坍塌,寂寞在落日荒草间。
  
  外婆隔壁那家,住着一位鳏夫,我喊他山外爷,本来划了新宅,但儿子在外打工,山外爷不想讨人嫌,就仍旧留在老宅,陪伴他的,是那几只不曾被带走的绵羊和母鸡。
  
  隔壁,住着人家,炊烟绕檐,鸡鸣羊咩。这边,一处空院,一座新坟,两棵老树,阒寂无声。苟延残喘与入土为安,只隔着一堵矮矮的土墙。
  
  第二年清明,姨妈和母亲来给外婆外爷上坟。细雨中,大家将车停在公路一边的空地,步行走进这条沟,也走进逝去的时光。
  
  土崖下,那堆黄土上堆爬满了挂着雨珠的野草,和周围的杂树藤蔓连成一片。没有了房屋的遮掩,那两棵核桃树显得高大而孤独,蒙蒙细雨中,殷殷故人般寂寞地守望者曾经的家园,让人生发出“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的伤感。
  
  姨妈和母亲在封土前焚香、烧纸、磕头、哭诉、喟叹。这堆荒草离离的封土,封存了一孔窑洞,封存了两个人的一生,封存着一代人的故事,也封存着儿孙两代挥之不去的温馨与惆怅。不远处,透过疏疏密密的树林,无水的马涧河青草萋萋,淡烟细雨中,追忆着曾经的潺潺淙淙。
  
  时隔多年再忆起这个情景,我忽然想,阳世的尽头可否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始?崖根那葳蕤的杂草间可有一只狐狸出没?
  
  (309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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