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作品54：淡出的木床

    淡出的木床

    三岁那年冬天，我开始学着自己穿衣服。当时，我，大我两岁的二哥还有姥姥共同占用一张旧式的木床，木床很大，三个人在一起也不显挤，如果不是在大人们的臂弯里早早入梦，依然保持着欢快的姿态的话，入睡以前，常常会在这张大床上闪转翻腾。有时候还会兴起，与二哥撕杀一番，撕杀的主要内容是用脚互相踢打。那个时候，二哥和我各据一头，彼此若仅挨着枕头，两个小身体就无法交接，只有将头缩进被窝里，四只脚才能纠缠在一起。常常是我们互相抵牾着，一直要到梦的光辉洒到被窝里来方才罢休，那张大大的木床虽然制作简易，但作为游戏的温暖舞台，对于三岁的我而言绝对足够。

    到了早晨，最讨厌的事却滑来了，姥姥不再给我穿衣服了，要自己动手才是，幸亏当时对此兴致冲冲。一般情况下，姥姥很早起来就做饭去了，但姥姥总是细心的姥姥，她也总是把我的小棉袄小棉裤一早就放进被窝里暖暖。穿棉袄的时候倒也简单，懒在被窝里左伸手右伸手，然后再系上扣子就算完事，真正苦恼的是穿棉裤，必须要爬出被窝才行，不仅仅是寒气一涌而来，关键的问题是棉裤很紧，需要生拉硬扯半天才能提上来，费了这么长的时间，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热气呼啦啦都跑光了，成了个彻底的小冰人。当时的棉裤不是由齐腰的松紧带固定，而是由绕过双肩的两跟带子袢住，这样，将棉裤提上来之后，我还要在床上蹦达那么几下，才能系上扣子。有一次，蹦达的时候用力过猛，把木床的衬子也撞断了，只听喀嚓一声，我的小身体立刻陷了进去，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害怕，只是今天回味开来，才抹上些惊险的色彩。若非姥姥的袒护，差点为此挨了揍。

    不过，平常挨过的揍是不少的，特别是在床上，发生在我和二哥之间，并持续了很多年。白天要是我和二哥之间有了龌龊，一旦发现他提起了拳头，我会扭头就跑，他很少能撵上我，等过会再见的时候，天大的事也都忘了。但若是在早晨的床上，我就无处可逃，因为嫌弃我穿衣服慢，喊了几遍后也没见我穿好，于是，二哥就会跳到床上，飞腿过来，我应声而哭。1976年的冬天，整个中国都是寒冷的，大人们一早都出工了，姥姥正张罗着早饭，没有人去理会一个孩子委屈的哭声。木床使我无处可逃，但我并未因此而恨上它，它虽然平息不了我的哭声，但到了晚上，还会腾出足够的面积让我展开想象。

    上了初中之后，因为住校，大大减少了与木床亲近的机会，偶尔回家，我和二哥也已经实现了分床，早晨的悲剧就此落幕，虽然，二哥和我之间间或会有战争，但与木床之间已没有任何的干系。高二那年，姥姥在某个夜间，没有任何征兆地就离去了，我的一个最不孝顺的表哥闻讯后赶来，一进门就以头戕地，嚎啕大哭，被三个舅舅轮番训斥后方才止住了多余的眼泪。而我和姥姥的众多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门则都没有落泪，因为姥姥的生命在84岁的时段止步，这其间的失去与拥有，岂能是哀伤的眼泪所能说明！

    从那个时候起，若是我回家，若是在冬天，就需要一个人去温暖一张大大的冰凉的木床。

    到了现在，只有在临近春节的时候我才回去那么几天，小时候那张木床仍在，因为没有上漆，木头骨架依然如旧，时间虽然没有在它身上刻下多少痕迹，但时间中的我们却都变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