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落落的日子,满当当的生活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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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落落的日子,满当当的生活
文/郭旭峰
一
每天早晨,我按时起来,叮叮当当一番热闹之后,巡视一遍院落,晃晃脑袋扭扭腰,看看属于我的、框定于此的天空。院子不大,但有花草、落尘和墙角打算送掉的、卖掉的、扔掉的物什。大多数时间,花草是这里的主宰,我却叫不出它们的名字,辜负了一棵棵美好的心愿和形象,只知道房门两旁敦厚的陶缸里,站立着的两棵铁树,冬末剪枝,春初萌芽,看起来永远都是嫩嫩的,十多年的树龄了,真正的装嫩。记得小时候跟随爸爸去镇上一所民国时期的老学校,看见一个根黝黑的铁杆,像我们村庙里旗杆一样的铁棍儿,上面吊着两个圆圆的家伙,天一黑就雪亮起来,相当的气派。看门的师傅笑笑地对我说“这是铁树,百年的铁树正开花呢。”后来知道只是杆灯,但却在我黑白的童年留下无尽的色彩和想象。结合门前的这两棵装嫩的铁树,我觉得它们不配,弱不禁风、绿得妖娆的样子,永远也成不了黑旋风李逵。反过来又想,谁闲的没事把人家生长的轨迹和审美观给彻底斩断了,强加了自己的意图?哈,算到最后算我头上了。
院子里行走着一列列的蚂蚁军阵。这些被冬天囚禁一个季节的战士,当前最需要的是补给。对,他说的没错,食品补给是重中之重,出发吧,年轻的勇士们!它们的皇后命令道。在狗舍的栅栏外面,它们有了发现。排头的回去报告,领来三只小蚁。三只复去汇报,又来六只老蚁,反反复复几何体般聚集,行动一致,进行大规模的兵力移动。几粒掉落在地的狗粮,竟引起如此大的军情和阵势。三块黑团各簇拥一粒黄豆大小的物质在移动,见坎抬头跨越,遇沟俯身为桥,在微观世界,绝对算得上后勤运输的宏大场景。
可以想象,在经历饥肠咕咕的冬天之后,腹饱力壮,装备精良,挥刀跃马冲入敌阵的情景,倒让我想起,另一个年代的蚂蚁部落。1978年夏天的一天,我五岁,正卧倒在地,观摩一场难得的蚂蚁大战。说是观摩,其实身心早有归属,只不过看看自己中意的那个蚂蚁部落,能否不辜负一个孩子的看重——一群黄蚂蚁、一群黑蚂蚁因边界问题大打出手,逐步升级,最后导致战役级规模的发生。看到黄蚂蚁阵脚渐乱,毫无疑问,五岁的孩子加入了战斗。打扫完战场后,我回到灶火拿出一个白白的干馍,弄碎,洒满一地,犒劳得胜的勇士,但屁股上也结结实实地换来两脚——这样的干馍不是每个家庭都能吃得上。在我们河南郏县,通常会烙上几个薄薄的干馍存放下来,慢慢吃,掉下的细微碎粒就成为地上蚂蚁的佳肴,觉得可惜但又拿不起,会惋惜地说,算是给蚂蚁过生日吧,因此当妈妈发现少了一个的时候,即使挨上两脚也不觉委屈,况且知道最后这个干馍是给没牙的太姥爷留的时候,挨上三脚也是值得的。
二
被铁栅栏隔离的少年小狗叫丢丢,它多次出现我的文字里,也算是个文艺狗了。闺女自小喜欢小狗小猫,但她妈妈站出来表示反对。在大一的时候,或许孤单想家吧,再加上天高皇帝远,她斗胆抱回还未满月的它,取乳名“丢丢”,希望不会跑丢之意吧,狗屋铺盖碗一趟台子的狗家当,被搬进宿舍的阳台间,成了狗舍。一个孩子养一条婴儿狗,按时看医生打疫苗,擦屎刮尿,你说怎么尽快融入新的环境,去学习、去和其他同学交往?我现在写起来还想拍拍桌子、吹吹胡子。养到六个多月的时候,丢丢闹的动静日渐大了,泼皮撒欢儿,黏缠纠扰,日益引起舍友的不满,但也不想送人或卖掉,遂偷偷向我坦白,让我和她妈通融一下,收养这只可怜的小东西。自此,我家多了条籍贯郑州的比熊,就是眼前的这只被画地为牢圈起来的丢丢。有时真是可怜它,我们两口子不是真正的爱狗人士,大多时间各忙各的,没工夫给它洗澡、逛街,整天待在它的小别墅里,百无聊赖,坐卧交变,有时还能看到它深深反思的样子,十分努力地安静。有时它直立起来,前爪子搭在栅栏上,“呜呜呜”地和你交流,闺女说,它前生一定是个人,一个爱耍酷的人。那你呢,时常在你妈妈怀里撒娇,前世该是小狗。初春那段时间,燕子归来,院子顿时热闹不少,花儿也蠢蠢欲动,最兴奋的是丢丢,整天蹲在它的领地望天空,看见有黑点儿朝这边俯冲过来,就叽叽咛咛想表达,似乎想和这家小精灵,有个迫切的交代。
有一次,丢丢急躁难安,目光挂着不屑和仇恨,我心一软,打开禁闭它的门,这家伙迟疑一下,然后箭般射向不大的院落,顺着花盆、杂物间的缝隙来回穿梭、疾奔,因惯性的原故,跌倒也在所不惜。恰在这时,我夫人办事回来,刚一开大门,这头野兽“嗷”一声撞将出去,旋风般不见踪影。我急急寻出去,丢了是小事,咬着路人是大事。刚拐过胡同口,看见一道白影“唰”地一闪,丢丢已在眼前,喘着粗气,肚子风箱般吸合,蹲在我面前,嘴里噙着一只“吱吱”乱叫的老鼠,神气活现地邀功呢。我的天!搬过来这么多年,我们这个居民区里还有老鼠?再说你丢丢,你咬的是罪恶、肮脏的老鼠,我怒斥一声:“丢丢!……”小畜生一惊,嘴一松,老鼠“蹭”一下无影无踪。
我像所有的人一样厌恶和恐惧老鼠,在巨大的痛恨里面,另一个隐于内心的往事与万恶的老鼠有关,牵扯住我念念不忘。多年前在我父母任教的小村子里,有个精瘦的李老头,我们小孩儿都叫他能猴儿,整日带个破麦秸帽,走街串巷卖老鼠药:“老鼠药,不值钱,一包只卖2分钱!”、“大老鼠吃了蹦三蹦,小老鼠吃了不能动!”……我们老跟着他看热闹,也就认识了他的两个儿子大宝和二民,印象中他们长得好看、标致。那年大宝和支书家闺女拉手谈恋爱,众人不许,大宝喝了两包他爹的老鼠药死了,支书的闺女从此也疯疯傻傻,最后草草找个人家结婚了事。几年后二民跟西河船工的女儿亲嘴谈恋爱,他爹不愿意,二民也学他哥,喝两包老鼠药走了。毫无疑问,我对老鼠的切齿痛恨,与此有关。没有它们,就不会有老鼠药,没有老鼠药,大宝和二民兴许就能帅气地活到现在。
三
周末的时候,我往乡下跑,龟缩进宽泛的泥土,做传统村庄的应声虫。在北竹园村,跨过一条小溪,拐进一座废弃的院落,宛若走进一盘古旧的胶片电影里。一孔朝东的窑洞,红石前脸,多少年过去,还像一个红脸汉子,坐在那儿一字一板抽着旱烟袋。东边一间灶火、一间堆放着前世的杂物,气息留下来,通过发酵,延续着家族的秘密和余威。生锈的农具挂在窗户两旁,是老日子里遗留下的耳环,劳作的人、佩戴的人已经走远。屋里正中央的木箱里扔着几双发黄的鞋底,细细的、歪歪扭扭的针脚如凌乱的脚步,记载这个家族的衰败史。虎头帽子还在,但那个蹒跚走路的孩子如今已经长大,站在我面前,一双眼睛注入铅粉般沉重,胡子拉碴,问他家里还有谁,他蹲在门口的一块圆滑的石头上,没吱声。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从耳房出来,斜着膀子、抖动着看着我:“他老婆?跟人跑了!”眼光飘过眼前这个肮脏、疲惫的男人,不屑地回答我。我猜想,这个蛮横、缺少教养的闺女是男人的养女吧。在乡下,有些单身的人会在亲戚的帮衬下,抱过来一个多少有点残疾的弃婴或者是未婚生下的孩子,让他养大防老。但眼前这个孩子眉清目秀,干净利落,和他不像一家人。
出门去,女孩玩世不恭的样子还在我眼前晃动,让我感到一种抽心的寒冷。随行的人也是摇着头对我说,孩子是他亲生的,她妈妈在她一岁的时候外出打工,确实跟一个外省人跑了。他目前在镇上打小工,养活孩子,供她上学,但这个孩子不爱学习爱打扮,老是嫌他父亲没本事,老婆都看不住……我回过头来看看那个木讷的人,一个彻底失败的男人,想着他也曾有过的温暖、好梦,真想返身回去,轻轻甩他一记耳光。我感觉他的英俊还未完全褪去,还未深陷更深的灾难,最起码他有个鲜花般的闺女未曾离开他,与他相依为命,虽说孩子的话过于刻薄、刁钻,但我倒觉得,那是另一个他在挣扎、翻滚,牲畜般接受生活的鞭刑。如果他愿意,我愿意送他一道闪电, 把他脚下那块光滑的、不怀好意的石头劈得粉碎。——我土头灰脑地替别人忧伤,其实也是在怜悯自己,他的身上也有我的气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真应该攥紧我孤单的影子,互为亲人,搀扶着走完一段段昼夜不定的路途。要记住,苦难是土地肥沃的养分,它负责对生活的诠释与报答。
四
去城郊的青龙湖散步,每周都去,一圈一圈,寻找生命密码和年轮。本该清清静静地走,像最初的月亮出来,没有星星的吵杂。但管理处的人老是通过甬道旁的小喇叭儿放豫剧、放激情洋溢的歌,走着走着,就就想跳起来、飞起来。这不是我想要的。我要想昨天的、今天的、明天的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将要发生的事情。通过观察,我能看见许多眼前的事,然后论证它们和我的远近和联系。一个人散步,总要和周遭产生某种关联。
走过湖中岛,就有一个场景铺陈在眼前,一个高高大大的女人双手掐腰站在前方,一截木头般挡住去路。一个矮小、精瘦的男人恶毒地扬脸瞅着女人,气急败坏,一副闯关冲卡的模样。一波人交头接耳,窃笑,仿佛在等待一场戏曲的开演。男的说,让开!女的说不让,赔我手机!我推测可能是女的手机被男的不小心碰坏,索赔呢。但远不是这么简单。女的说,我买的肉你也吃了,陪我!男的说,我买的肉都喂狗了?话一落,周围的浪笑声四起,甚至有人带出了咳嗽。
从众人窃窃私语里,加上这对男女的对话,我听出大概。女的老实,带两个孩子,男人常年重病卧床不起,一地清贫。男的是外地人,在附近打工,孤身一人。男的倒也勤快,帮女的干些粗活,拿工钱补贴她的家用,一来二去成为男女朋友,成了公开的秘密,常遭人背后指点、嘲笑。男的觉得难为情,想一走了之,对这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做个了断,决意要走,女的不让,昨晚男的抬手摔了她的手机,不再联系,导致冲突升级,眼下女的追随到此,把个忘恩负义的男人堵在在众人面前。看得出,她不要脸面,也要跟他说个清楚明白。有路人甲正色说道,电视上不是有带着前夫再嫁人的事么……。路人乙说,搭伙过日子好呀……。口气里满是一股股的邪意,调侃、逗乐,在我听来,了无新意。
青龙湖的水是多么清澈,一圈圈荡波出去,恍若时光的散居。事情如此光明正大地摊摆在光天化日之下,着实让我失去了基本的判断。男的一度冲上去,绊住女人的腿想放倒在地,但女的纹丝不动,嘴里一个劲儿说:“还我手机,还我手机,你还我手机……”这个时候,手机成了这个女人的唯一借口,不还,你一辈子也走不掉。手机,成了这个出轨女人唯一的道德盾牌。我不忍看,挤出人群走掉。十几分钟后我重又散步路过,人群已散,只留这个木头般的女人蹲在路旁哭。哭的很伤心,一道道的泪痕把她的浓妆弄得一塌糊涂,看起来像豫剧舞台上的花脸。近处一个卖风筝的大叔说,那个外地男最后从布袋里掏出一个新手机,塞给女的,扭头走了。新的,那个手机是新的,连盒子都是新的。卖风筝的感叹道。
我看见一只风筝飘在青龙湖之上,左飞、右飞,上下起伏,但看不到放风筝的人。风屏蔽了呼喊。我看到那个手捧崭新手机的女人,她丢盔卸甲,闲言碎语随着暮色在湖面荡漾,归于博大的宁静。豫剧里的人,卸去妆束,隐于古老的村落。
五
每年正月十三,中原各地、乃至外省的一些民间说书艺人会结帮搭伴儿,来到宝丰县一个叫马街的村庄,搭台子拉帷幕,摆摊儿开唱,说的是古往今来,唱的是人间百态,几百年来积攒下来的民俗文风,似乎让村里的柴狗、树木也临风玉立,多了份闲淡、雅致。不远处是包子油馍胡辣汤、粉皮凉粉儿热干面,各做各的正经事,热闹非凡,所谓“马街书会”。早几年因为交通不便,虽说我生活的小县和宝丰是临县,但也没去过,这些年自己也有了车,说去就去,触碰传统文化的活化石。在马街书会的场景中,成千上万的人是主题,汇聚成变换、晃动的大景,无形的力量和呐喊形成漩涡,上升到寻常日子的最高处,自由、喜庆且豪迈。
金奎兄是我多年的同事、好友,他是一把写散文的好手,文如古巷般悠远、绵长,满纸的人间烟火,或冰凉如雪,或暖意融融,如披满经幡的树木。四年前我们去马街书会,他尤喜盈,在偌大的书场之上,如游鱼散漫于大海,看山东大鼓,听河南坠子,看得出他忘掉自己,把残缺的肉体和灵魂作为祭品,献给了这场文化的盛宴。那时他刚做过鼻窦癌手术,正在恢复期,久违的书会,仿佛成为他的疗伤之所,穿梭间,苦楚和褶皱全无。人群之中,往往会遇到这种情况,随行的人走着走着就走散了,一定神,找看不到金奎兄,人声鼎沸,锣鼓喧天,打电话肯定不起作用,担忧他的身体,一个一个场景里去寻找。最终在净肠河畔一小块平整的土台上找见了他。一个盲人说书艺人手持三弦,满脸凄苦,正咿咿呀呀地说书,唱的正是一千九百多年以前东汉名将贾复在此洗肠的事。
东汉光武帝刘秀登基后,更始帝不服,命其郾王尹尊拒地对抗。刘秀手下得力干将贾复领旨前去剿灭郾王,郾王令金枪王陵在此地交马相战,贾复不慎被王陵一枪戳破肚皮,肚破肠出,王陵见状,以为对手即死,勒马北去寻地休息去了。贾复一阵昏迷后,振起精神,洗肠于河,纳入腹内,巧遇洗衣妇缝住肚皮,在城北一土岭边见王陵正在休息,手起刀落,将其尸分两段后,伤情加重,跌马而亡。刘秀哀伤不已,亲自临此吊孝,当地百姓也把此河称为净肠河,以纪念大义、果敢的贾复。再看金奎兄,顾不上斯文,蹲在湿湿的平台之上,听得是满目悲苦,热泪粘襟,更痛的地方,竟失声抽泣。他一定想到了自己的多难之身。在他人生的净肠之后,有的担心来源于他的敏感和先觉。隔年,他鼻窦癌复发,蓦然抽身离世。佛颂三日,抚其肌体,四肢不僵,柔软如生。
半个月前,省电力作家协会举办培训班,负责此项工作的魏老师打电话,要我和姚金奎的联系方式,我心一沉,金奎兄已远去三年了。三年如利剑划过,如一粒尘埃的落地,漫长而又短暂。我去报到,赫然看到他的名字位列其中,还和我分在一个住宿房间。我知道这是他们工作的失误,但对我来说,这是另一种聚会和再见。三年了,我要问候与他,问问另一个社会的日常。第一个晚上,窗外疏影朦胧,幽深如无。我听见虫鸣声声,突然地寂静下来。
金奎兄请进,我们聊聊文学,说说不辞而别的你。三年了,在另一场书会的波澜里,你可无恙。
2019/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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