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贫记（重新改了，敬请各位老师赐教！）

                                    扶贫记
      
       刘庄不大，四周都是田畈，一条弯曲的石子路将村庄和外面的大道连起来。路太窄，我骑着车刚走到半中间，从村里出来一辆三轮车便堵在了前面。三轮车上装着不少的蛇皮袋，鼓囊囊的，里面可能是粮食，亦可能是水果、蔬菜，农副产品之类。踩三轮车的男人一脚高一脚低蹬着，身子前倾，很吃力的样子，估计是急着往什么地方送。我只好把电瓶车挪到路下，让三轮车先过去。
       我估摸着，堵车这样的情景肯定是经常发生。一条路堵了刘庄多少年说不清楚，难为了刘庄几代人说不清楚，但我知道，这与一座村庄的兴衰，与一方百姓的贫富是有关联的。
       全县扶贫工作到了攻坚关头，我作为第二批帮扶干部抽调到刘庄，负责张先权户。先前来过一趟，了解了他家的基本情况。这是个六十多岁的孤寡老人，身有残疾，自小失去右臂，因为不能劳动而成为贫困户。其实按照市里面要求，人均收入达到四千元就行了。这样的标准，张先权家是能保证的。低保金三千多元，残疾人补贴七百多元，这两项加起来就差不多了。还有养老保险和少许的土地流转金，凑在一起肯定超过标准。但是，这样的收入还只是维持在脱贫的底线边缘，离小康生活还是有差距。何况这只是一种注入式资助，假如没有了低保金怎么办？靠政府扶助脱贫不是长久办法，必须要靠自己的双手赚钱才是脱贫之举。这趟来，我就是想和他商量怎么样培养自身发展能力，争取有正常的家庭收入，让日子过得稳妥，踏实，真正做到“两不愁”、“三保障”。
       春末的风还有些寒意，张先权家的门开一半掩一半，室内不怎么亮堂。见我又来了，他很高兴，就叫我坐，还要给我泡茶倒水，对我特别恭敬，好像我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处。这让我很不好意思，工作一点都没做，两手空空，接受这样的礼遇觉得有愧。我赶紧对他说明来意，问他有什么想法？张先权开始听我说帮他增加收入蛮高兴，后来听我问他有没有好的办法又泄气了，齁齁地说，要有办法还等到现在吃贫困户补助啊。他仅有的一亩地已经流转给种粮大户了，流转金就那么点是死的。身体患有残疾，还有慢性病，出去打工挣钱这条路也行不通。他无可奈何地望着我，说就他这个情况能有什么办法呢？
       张先权确实有慢性病，上次来我就发现了。说话总是齁，嗓子里像是有痰，应该是哮喘病，而且比较厉害。
       我是有准备的，来之前就想好了一些办法。我告诉他，可以考虑加入农民专业合作社。镇上不是有人承包了大片的池塘搞特色养殖吗？我们去入股，平时的生产养殖参与一些简单管理，年终按股份参与分红。张先权说他哪有钱投去入股？政府给的钱仅仅糊糊保吃饭看病呢。我说不要你掏钱，我们可以去申请扶贫贷款，政府有这项政策，下拨了专项资金，专款专用。而且不要利息，到时专业合作社分红再还。有这样的好事？张先权似乎不大相信，下意识地摇摇头，而后又用期盼的眼神望着我。
       我把门全部打开，让更多的太阳光照射进来。清新的空气也随着阳光涌进门内，屋子里立时就有了流动的气息，张先权贪婪地深吸了一口，忽然咳嗽起来，像被呛了。他端起茶杯喝口水，没泡茶叶的白开水。那茶杯是一抹白色的搪瓷缸，现在很少见了。
       张先权要给我续水，我这才想起来茶杯里的水一口没喝。不是嫌茶叶不好，是说话忘记了。我心一直融在帮他贷款加入专业合作社的事上，没感觉到口渴。他这一提醒，我也感觉口干舌燥的，便咕了一口。忽然想到张先权在我的杯子里放了茶叶，而他自己却喝白开水，心绪便柔软起来，口中有涩涩的味道。
       张先权沉浸在喜悦之中。他问，这事找哪个？看得出，他动心了。我说自然是我帮你跑路，你只要愿意入股，一切手续我来帮你办。你至多是到场签个字，按个手螺。他一直绷紧的肩膀松弛下来。肩膀一松，空袖筒垂得都自然了，像是有胳膊在拖着，正常人一般。
       张先权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起来。天气暖和了，哮喘病轻了许多。第三次来我又和他商量，能不能再搞点家庭饲养，比如养鸡，养鸭，养鹅，这样不要出门就能增加收入。张先权说养家禽他行，鸡鸭鹅以前都养过。我说那好，你就养鸡吧，养50只。张先权一惊，说养那么多啊，哪来的稻子喂它们？不需要稻子的，我说。我有个同学正好在卖鸡饲料，还兼做家禽防疫，我让他为你提供服务。张先权想了想说，好是好，可小鸡苗在哪来，要花钱买吧？不喂稻子喂饲料成本也不小。还有鸡长大了能卖得掉吗？现在养鸡场可是多了去，听说鸡很难卖的。
       我对张先权忽然敬佩起来，他能把这些问题都考虑到，说明做事很谨慎。做事谨慎的人只要帮他选对了路子，就十有八九会成功的。我说，这些问题都不难解决，你放心好了。小鸡苗由专业养鸡场无偿供给，政府买单。鸡饲料可以赊，先进货后给钱，我出面和我同学说，他会答应的。另外，政府对养鸡规模达到50只的贫困户，无偿提供给产业扶持资金，每只鸡十元，50只就是五百元，还鸡饲料的钱就差不多了。至于鸡养大了销路问题，我来想办法，保证能卖掉。张先权听我这一番话，眼睛跟着我嘴唇动，脸上的皱纹也跟着动，动着动着就漾满了笑容。当然我说这话都是不虚的，我早就想好了，50只鸡我带到单位去，恭请一家买几只就没了。过年哪家不买鸡，何况是为贫困户解决难题，大家肯定支持的。
       张先权忽然主动说，鸡光吃饲料不行，那样的话肉质不好。要搭少许的瘪稻喂，多割些青草喂，多捞些虫蛆喂，这些鸡都喜欢吃。我说那更好，这比养鸡场的鸡更能卖上价。张先权笑嘻嘻的望着我，连齁声里都带着喜悦，仿佛那50只鸡已经在心里“咯咯”叫了。
       刘庄的路似乎好走多了，走起来不感觉到窄，不感觉到弯，也不感觉到远。是常来的缘故，还是心境的缘故，说不清，或许两方面原因都有。每次来，不仅仅是为了帮助张先权解决一些生活困难，还想看看那50只鸡。小鸡也耐看，没多少日子它们就脱去细细的绒毛，生出扁扁的羽毛。再过些日子，“唧唧唧”的叫声就变成“咯咯咯”的叫声。总想起年少时候在老家撵小鸡玩的情形，自己像只老鹰，追着小鸡转，有趣，高兴。估计，张先权也可能有这样的经历，他看小鸡的神态比我更专注，更亲切。
       真的有老鹰在天上盘旋。我知道，老鹰不是为了小鸡，而是被翅膀下面这片蕴藏着极大能量的生命气场所吸引。
       立秋过后，日子似乎过得快起来，像梧桐树的叶子一片一片往下落，飘飘的。日子有晴有阴，叶子有青有黄，给人的意象感觉都差不多。落叶有温度，有重量，搁在手心里湿润润的，沉甸甸的，叫人几分不舍。逝去的日子也一样，有冷暖，有甘苦，让人留念，催着人往后看。我担心叶子落快了，落光了。叶子落光了就到了冬天，我觉得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中秋节的早晨，我让妻子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多称一斤肉，多买两条鱼，说我要带到扶贫户家去。妻子不大理解我的做法，虽没表示反对却明显有些情绪。妻子平时对我的工作还是比较支持的，基本上不大干涉，不知道今天怎么啦，是不是与花钱有关。女人大多算小，无缘无故浪费钱舍不得。我解释说，我帮扶的那户情况以前告诉过你的，是个残疾人，一个人过日子，蛮可怜的。今天是中秋节，他看到别人家团团圆圆，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会感觉到格外的孤单，我去陪他吃顿饭，说说话。我还让妻子把去年买的那件黑色羽绒袄子和蓝色羊毛衫找出来，顺便带去。张先权比我稍微矮一点，瘦一点，我的衣服他应该能穿，大一点没关系。妻子咕咙归咕咙，但还是按我吩咐的去做。其实，她也是个有爱心的人，说开了就没事。
       带着东西去刘庄，感觉有点像回老家。过去经常这样拎着包回家看父母，尤其是过年过节的时候。每一次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都特别的好，会想许多事情，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今天也一样。
       晚稻还在田畈里等待最后一抹秋阳催黄，尚有些青尾子的稻穗掺杂在大片的金黄中显得很不协调，扎眼得很。不过，快了，相信只要阳光好，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些青尾子的稻穗便会融进田畈整片的金黄中，让人找都找不出来。
       张先权家门虚掩着，人不在家，我喊了两声没人应。于是便把东西放在堂屋的桌子上，出去找他。自然门没锁，人肯定就在附近，不会走远的。
       在一座小池塘边我看到了张先权的背影，他正在捞浮萍。一只手也蛮灵活的，看不出别扭的地方。我猜想他是在捞浮萍给鸡吃，肯定的。鸡不仅吃稻米，吃饲料，也吃虫蛆、青草和浮萍。鸡的嘴不大挑食，连石头子都会啄几下。
       这座池塘我以前看过，塘埂上有棵倒了的榆树，是被风刮倒的还是被人推到的不清楚，但还活着。不仅倒在地上的树干长着青枝绿叶，那从泥土里翘出来的根系也生出许多细小的叶子，这不禁让人生出几分感叹，几分敬畏。此时，那细小的叶片挑着光影伸进我柔软的心田，引发身体的震颤和思想的震颤。我面对的仿佛不是一棵倒在地上的树，而是面对一棵直立生长的树，思维和情感都跟着耸然起来，随着一棵树伸向云天。植物生命的顽强与坚毅，通过一种特殊的形式，传递给人无尽的想象和哲思。我在想，什么时候把它扶起来，培上土，打个支撑，这塘边定是多了一道别致的风景。
       也许注意力太集中，专心致志做着事，我走到跟前，张先权都没有发觉。我正准备招呼他，忽然听他自言自语起来，说的竟然是“两不愁”和“三保障”方面的内容。我一愣，到嘴边的话又忍住了，心里涌上一股暖意。
       见我来了，张先权有些不好意思，他大概晓得我听到他说话了。他解释说，你们对我这么关照，帮扶我过上好日子，我不能拖政府后腿，不能给你们带来麻烦。听说过两天市里检查组要来检查，我怕他们问我什么是“两不愁”，什么是“三保障”，答不上来，丢人现眼。现在我晓得了，“两不愁”和“三保障”，就是保证贫困户不愁吃、不愁穿，义务教育、基本医疗、住房安全有保障。唉，没念过书，脑子笨，总说不好。我安慰他说，不是脑子笨，是年纪大了。不要紧的，能说个大概意思就行了，检查组的人看到你是上了年纪的人，不会为难你的。张先权笑笑，说哪要问这些，看看你们帮贫困户做了那么多的好事，贫困户得了那么多的好处，就应该晓得我们生活怎么样了，想不脱贫都不行。
       回到门前，张先权把捞来的浮萍往地上一撒，“啄啄啄……”一声唤，在四周觅食的鸡呼呼都跑来了，跑得草飞灰蹦，一会就蹿成一片，啄着抢着。看来这些鸡都听惯了张先权的唤声。
       趁着张先权一脸的喜悦，进屋我就拿出带来的袄子和羊毛衫。我说秋后天会逐渐转凉，带两件旧衣服给你，不晓得你要不要？要哟，要哟……张先权捧在手里很高兴，翻翻，看看，当成新的一样。他激动地望着我，说你帮我这么多忙，花费时间精力不算，还送我衣服，这叫我怎么感谢你……要不今天就在这吃饭吧，我去称点肉，家里存着酒。我说，今天我就是来吃饭的，肉不要称，我带来了。说着，我拿出包里的鱼和肉，拎给他看。张先权肯定是没想到我会带鱼带肉来，有些惊讶。
       我想这屋子里大概很长时间没人送东西来了。乍遇到有人送东西，他不免有点手足无措。我说，今天是中秋节，我来陪你吃顿饭，说说话。张先权显然是感动了，齁声忽然大起来。那是呼吸急促造成了。
       这个上午，我帮着他做好饭，还把堂屋整理打扫了一下。鱼肉的香味淡淡地飘着，屋子里就有了过节的气氛。堂屋整洁了，屋子里便显得亮堂起来，温暖起来。其实，这屋里应该经常有鱼肉飘香的，应该始终都是亮堂和温暖的。一座房子的亮堂，不仅仅需要太阳光的照耀，还需要大家目光的照耀；一座房子的温暖，不仅需要党和政府的政策关怀，还需要亲情和友情的体贴和安慰。家庭的贫困，是身残没有劳动力造成的，而孤独和寂寞，却是缺少关爱的环境造成的。扶贫，除了经济援助，还应该有精神援助。国家提出精准扶贫，不仅是一种理念，还有特别含义的。
       吃饭的时候，张先权说他不喝酒，我说我也不喝酒，但两个人都倒了酒。过节没有酒，不像过节。有些东西，形式和内容都是要的。我想到扶贫，不能只有形式，更重要的是要有内容，为贫困户增加经济收入，让扶贫户精神饱满，才是实实在在的。
       张先权说，他很长时间没喝酒了。我相信。喝酒往往有两个极端，一是高兴喝酒，一是忧愁喝酒。人逢喜事千杯少，想必张先权这些年来也怕没什么喜事。以酒浇愁没有过吗？愁多了就习以为常了，不需要用酒浇。何况“以酒浇愁愁更愁”这句话他肯定听说过。只有日子好了，生活不存在忧愁，每天都是喜呵呵的，喝点健康养生酒，才是生活常态。
       这个中午，张先权和我说了很多话。说他过往的经历，说他受过的苦，说他的想法。我发现，他并不是一个只是整天齁着嗓子木讷的人，其实是有思想、有情感的人。他是没机会叙说，没环境表达。封闭和压抑，极易造成一个人精神的低迷，缺少关爱，也容易让人在孤独中失去生命的活力。张先权说，这个中秋节是他过得最开心的一个节。
       我跟他说，找个时间我陪你去看看哮喘病，老是齁对身体不好。张先权说不麻烦了，老毛病，几十年了，就这样。我说还是看看吧，要不了多少钱的。他憨憨地笑笑，说不是为钱。又接着说，现在有钱了。于是，弯着手指头跟我算起了今年的收入：在专业合作社入股可以分红三千元，50只鸡能卖两三千块钱，再加上原来有的低保金、残疾人补贴和土地流转金，超过一万了。他算着算着就笑，数字都刻画在脸上。末了，又问我一句，他可算错了？我敬他一杯酒，说没错的，到年肯定超过一万元收入。
       鸡在门外“咯咯咯咯”叫，像是在说“是的是的”。
       张先权脸有些红晕，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高兴。我想，要是每天他的气色都这么滋润就好了。
       我临走的时候，张先权有些不舍，忽然问了一句，你们扶贫到什么时候结束？我说，计划是到后年。没想到他叹了一口气，带着不安的声调说，要是政府不扶贫了，我这日子怎么过？我一听马上安慰他说，国家早就有安排，到2020年实现农村贫困人口全面脱贫，一户都不丢。同时还保证，即使扶贫工作结束，但政府帮助困难户的政策不会结束，不会让任何人返贫，你就放心好了。
       老人举起左手送我出门。我有些酸酸的感觉，看着那截右袖筒沉沉地垂着，我感到了一种重量，一种责任。

（545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