锛儿额

   
          锛儿额
       接新班后一早自习，坐讲台备课。我有个积习：想问题时，习惯抬头盯着某点，脑里闪现解开问题疙瘩的种种可能性。那天，我盯着后黑板那幅画，眼余光瞥见第三排一女生偷眼我后，飞快举梳对着课本边镜子理发。她长发如瀑，唇膏如漆，眼影浓黑。我心痛一下，闪念：怎把自己弄成个风尘女郎了？我从讲台贴的座位表找到她的名字：熊靓。熊。可是国宝级动物啊。靓！我没忍住笑，竟至“噗呲”。熊靓翻眼剜我，这一剜像村里清晨的第一声狗吠，带得全村狗吠叫起来。读闲书的、趴桌上睡觉的、聊天的、照镜子的学生齐刷刷抬头向我射出卫生球，像箭镞头刺穿我的神经。我冷眼迎战，啊。锛儿额！这面孔见过！
     去年秋天某周末去早市买菜，见人圈，踮脚望，圈中一辆驴拉平车装着葱，车下散乱放着几捆。一胡子拉渣的老头提着秤，与一农妇嘀咕着。农妇脸色枯黄，锛儿额就像寿星佬儿的夸张前额。我想，那里能存多少脑髓啊！肯定是颗聪明脑袋！
     老头说：“26.5斤葱。就按27斤算。快算算多少钱！”
    一衣着考究女人说：“怎不按26斤算？乡下人就是精！”
     锛儿额盯定老头，嘴唇蠕动一阵，低声说：“那按26斤算。12块哇。”
     衣着考究女人精致的脸庞瞬时绽开菊花，挺起胸脯四顾人圈，拉开包捏出10元说：“零头抹了哇。”
     锛儿额突然说：“不对。15块。”胆怯地看着老头，看看人圈。
     女人说：“错了？好好算算。好好算算。别说我们城里人欺负乡下人。”
     锛儿额低头盯着葱，口中念念有词。驴突然打了个响鼻“噗呲”。人圈向外散开，躲避驴喷出的秽物。锛儿额扭捏一下，说：“就是15块。”
     衣着考究女人说：“不会算账卖啥葱！好好算算。给你12块好了。”说着抽出两张一元币塞进农妇手里。
     我惊愕：老头和锛儿额不会算账？为啥不用计算器？我想教给锛儿额先算整20的钱数，再算7斤钱数。人们“轰”地弯腰抢开了葱，把想挤进人圈的我挤了个趔趄。
     一个挽着高发髻的女人踢着一捆葱，说：“解开。抖抖里边的土。”
    有人嚷嚷，“就是。卖葱的故意在葱捆里塞杂草土坷垃。”
    驴昂脖“呃-----咴”“呃------咴”嘶鸣起来。人们纷纷躲开。老头喊：“不买了。不买了。别人卖6毛5，我6毛。这么齐整的葱，还抖土！”驴用蹄子刨地，溅起的土沾满人裤脚。锛儿额剜老头一眼，拍拍驴脖，挠挠驴腿根，伏再耳说：“回去喂你料。”蹲下解葱捆，陪着笑说：“哪有杂草土坷垃？我们不干缺德事儿！”
    葱瞬间被人分光。老头称葱，秤杆翘得高高的。又一个女人说：“我看看秤。”老头攥定秤杆上掉秤砣细绳，让她看。锛儿额算账节奏跟不住老头称葱速度，有人胡乱塞几个钱给她，有人没给钱就提溜着葱走了。我忍不住说：“你先算整十的----”有人轰我。“哟。来了个老师！来来来。你算算！雷锋！”“就你会算！”“吃饱撑的！又不是你卖葱！德行！”
     锛儿额接应接不暇，来不及数钱就塞入看不清底色的羽绒服兜里，额头汗珠滑落。我说，大爷。您慢点秤。一女人展开钱说：“我买了29.6斤，给你18块。”顿了顿说：“以后先算好几斤多少钱再出来卖。”有人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就你高尚。”
     女人说：“老人辛辛苦苦种的葱，你们也忍心？”几个提溜着葱开溜的人脚步缓了缓，有人坚定走开，一中年人说：“勒手呢。”假装歇息放下葱，说“你们先算好不同斤数的钱，记住了再来卖葱吧。”
       我闭眼叠影两个锛儿额。眉眼、颧骨、鼻翼、嘴角、脸颊、耳轮、下巴一模一样，特别是锛儿额一样凸出。她俩是母女？我心又痛了下。母亲为啥放任女儿涂血唇描眼影，女儿为啥不好好学习？知识可是改变她命运的最好方式啊！
       我该找机会引导引导她。下早自习铃响了，学生起立拥挤着出门，我估计走廊不拥挤了，才下楼去餐厅，刚撩起教学楼的门帘，听到一女声：谁让你说我是你女儿的！你看看你的鞋你的羽绒服!下次别来了。丢人！我从门帘缝隙看去：一中年农妇穿着长大的深蓝羽绒服，样式老旧，脚踩家做棉鞋，正讨好地向对面女生笑。我忍不住出门，想批评那学生，学生早跑开。
      下午作文课，我决定让学生写母亲。导课时，我讲了早市的一幕，观察锛儿额，她起先趴着睡觉，听到农妇不会算账时猛直腰，神态不自然飞快看看同学们，然后剜我一眼。我确定她就是早市锛儿额的孩子。我说：“同学们。假如你是那位农妇的孩子，你母亲不会算账让人骗，你没感觉吗？你用母亲遭受白眼换来的钱描眉画眼，浪费了大把大把时间。你对得起她？”锛儿额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