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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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说最后一句不灵光。删去。
麻在鄙乡是经济作物。
家乡藏在恒山旮旯,叫湾子。湾子该有水。
麻种在河湾,眨眼间齐刷刷一人高了。晌午到河里游泳,先到麻地里换衣服。游累了,躺在麻地畔拨些纤细麻编蚂蚱笼。蚂蚱笼拳头大,选三根柔韧者交叉,用更纤细麻绕着三根细麻,一上一下翻着编成圆底,到巴掌大时,把三根麻向上折起,再用细麻一里一外绕着三根麻编织,三根麻逐层往里收,并且逐层往一边扭,编好的蚂蚱笼,是托塔天王手托宝塔的浓缩版。编完后,从塄头地畔树丛逮来身材纤细的播播米与满身铠甲的绿蚂蚱,装进去,提溜着回家。叫蚂蚱的绿声流了一路。回家,把蚂蚱笼挂在屋檐下,“蛐…蛐…”蚂蚱声染绿了院里的家什,削减了人们的焦渴。“蛐…蛐…”“喳…喳…”蚂蚱声把绿啼进了孩子心田。绿梦在孩子心底发芽生根。
夏天的尾巴翘起来了,父亲带我去砍麻。
麻经一夏天水的滋润、阳光的淘洗、鸟鸣的熏染,长得威威蕤蕤,密不透风,像极阅兵场上的方阵。双掌合穗揉搓,栗色麻籽脱皮而出。“噗”一吹,浮皮飞扬,稀释了阳光。扔麻籽进嘴,牙齿一磕,“啪”麻籽开裂,用舌尖掏出麻籽。麻酥酥传遍全身,像触电一样。没成熟的麻籽汁射向口腔,惬意,麻由此得名?
砍倒麻,沉到水塘里面。
我抱不动一捆麻。
秋阳下,父亲带我去捞麻,父亲穿着胶靴下水,搬掉压麻石,把一捆捆麻拖上岸,立起一捆,让我扶住,再拖一捆立起,再拖一捆立起,三捆麻像演兵场支起的步枪。麻把积蓄一夏的绿与水分,与秋风阳光置换微黄、干爽。几天后,置换反应完成,父亲带我去背麻。四捆麻轻飘飘的,我平衡不了横着的麻,走得趔趔趄趄。步子趔趄,脑子也趔趄:物事吸饱水会沉重。水把麻的水分与重量吸哪去了?
闲时,父亲抱一捆麻到街头,麻靠墙上,圪蹴在阳婆窝儿晒暖暖的人,站起来,抓一把麻从根部剥麻皮。人们的语言游走在麻皮和麻秸间,叫醒麻皮。碰到生湿的麻皮,人们的语言像庖丁解牛刀劐过。麻皮报复地在他指头拉个口子。父亲把麻皮汇成一束,绑根,拧着绕成团。阳光在麻皮上眨眼撒欢儿,一股清香随阳光轻舞飞扬。父亲用乱麻捆好雪白的麻秸,夹在肘弯回家。顺手把麻扔进炕角针线笸箩。麻的绿色神奇地变成了麻纤维的栗色与秸秆的雪白。
冬夜,母亲用雪白的麻秸从灶火里引火,燃着煤油灯,把那束麻抖开,吊梁上,麻像一尾蛇扭着身子往屋梁窜。我家屋梁确实有过蛇,蛇大概听到父亲给我们讲《白蛇传》时入驻了。母亲把一缕麻绕在纺锤上,吊着纺锤转,麻绺拧成一股。麻绺中揉进我们拨拉算盘的“噼里啪啦”声,拧进我们背诵“昨夜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诗意,揉进父亲讲的七步诗的内蕴,汇入“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快意恩仇。最符合“黄金分割”腰肢的纺锤,被揉着情意的麻缕缠成个丰腴少妇。这轴风情万种,下轴就典雅温婉,下轴就小家碧玉。三股麻缕合起来,在母亲膝盖上搓成细绳。我边背古诗边把细绳绕成个圆蛋,诗风被绕进绳子。猫好奇地打量绳球,小心翼翼伸爪拔拉绳球,绳球滚来,猫蹿到桌上看。绳球瘦了,猫再伸爪拔拉一下,绳球又瘦了一圈。
母亲眯缝着眼,用锥子在鞋底锥眼儿。鞋衬与鞋底是母亲夏天粘的。母亲把五颜六色的布头刷上浆糊,粘起来,晾干,再刷浆糊,再铺布头,鞋衬硬邦邦的,硬得像当时的生活。母亲把锥尖插进头发磨磨,扎进硬梆梆的鞋底。用爱磨过的锥尖异常锋利,“噗”扎透鞋底,母亲把细麻绳挂进锥尖那个小豁口,拉锥子,绳“嗤啦”穿过鞋底。锥尖挑着另一条细绳绕过这细绳圈。母亲在用锥子与细绳在鞋帮鞋底上写着作业,作业整齐、精神。母亲用锥把敲敲鞋底,“梆梆”声回荡在煤油灯光中,灯火忽悠着。母亲想让我们用这硬梆梆的鞋底踩软硬梆梆的生活?
父亲拿麻到供销社,换回麻绳,麻袋等日用品。
秋天,父亲肩搭麻绳出工挣工分。
一天,夕阳像在红漆里泡着,我和伙伴们在场面踢毛儿。突然,一伙伴喊“看”,顺他手指望去,一庄稼垛从夕阳里走出来,四周静谧,庄稼垛缓缓移动,就像背着太阳。太震撼了!庄稼垛走进场面,我听到熟悉的叫我名字声。是父亲。他卸下背上的豆垛,靠着豆垛喘气,肩膀上是麻绳勒的红印痕。父亲解开麻绳,挽了个花,搭我肩上,说,回家。我肩上搭着麻绳,感觉自己也背着太阳。
麻绳被谷、黍、豆胳肢得笑软了腰。怎不是呢?收获让万物开心。
麻袋派大用场。从野外装回土豆、红白萝卜,从场面送回谷子、玉米、黍子、豆子。麻又与伙伴们亲密接触了,嗅着粮食香气,心舒服透了。
校门外是油坊。课后,我们就去油坊看磨浆榨油。舅是油大师傅,我得以进入工作间,看遍每道工序。
精选胡麻籽、油菜籽,炒熟后上石碾磨成浆,拌上麻渣上锅蒸。此当儿,舅在地上放两道铁箍,在铁箍上铺麻团。麻团呈扇形,扇把是麻疙瘩,扇面是麻纤维。扇面朝外个挨个排好,把蒸好的麻渣倒进麻团,一定量时,撩起麻纤维,把麻渣包严实。舅手拽梁上绳吊环,脚丫踩麻团,踩严实后,将包重叠放置,再包下一个,包至20个,将这摞麻垛,放倒进榨油槽。20多麻垛肩并肩挤着。舅在麻垛两边加上楔子,举起八磅铁锤“嗨——咣”“嗨——咣”砸楔子。“嗨”是舅发力声。“咣”是锤撞击楔子声。“嗨——咣”“嗨——咣”节奏中,油从麻包缝汩汩流出,麻的栗色、菜籽的黄色、胡麻的褐色变成浓稠紫黄色。
麻抱住麻渣,油也感激地拥抱麻。麻功不可没!
舅来我家,会给我们几个废麻团。母亲做菜时,用油麻团在锅底擦几擦,菜汤便有了油星儿,柔软的麻稀释了时代的坚硬,让生活有了油星儿。
任何人在世上须经两大事:出生,死亡。
《礼记杂记下》中说:麻不加于采。说的是麻的另一功用。父母弃世,嫡子头戴麻,腰系麻,谓重孝。老人去世,全家族人戴孝。从哪看戴孝人与逝者的亲疏呢?从门外墙上钉的,二宅书写的麻纸殃书看。子、孙、期服侄、功服侄表达与逝者亲疏。期服戴孝一年,功服丧事结束就不穿孝了,孝子守孝三年,丧期还在棺材下睡。读李密的《陈情表》的“慈父见背”,方明白此意。《墨子·公孟》说:伯父叔父兄弟期。证实了此说。另一种方法是看穿戴孝的形式。嫡子孙孝帽从太阳穴处伸出一部分,且吊个棉花球。棉球有塞耳意,表示丧期嫡子孙要有主见,不听别人说三道四。孝帽顶部缝三撮麻。我进城工作后,参加过几次丧礼,看见儿子孝帽前额缝长方形麻片,哭泣时耷拉下来,遮挡面部。
麻在丧礼中担当大任,表达最虔诚的尊礼。
祖先制定礼仪,充满艺术情调,把艺术的虚实相生手法娴熟地运用到庸常生活礼仪中。以麻做身份标志,在一群白衣人中表达亲疏关系。麻成了文化密码,成了农耕社会礼仪承载者。
科学兴隆,尼龙出现,麻绳麻包渐渐谢幕。人们从麻杆中提取出生物碱制药,药挥关公的青龙偃月刀,挺张飞的丈八蛇予剿灭病毒。
科学让麻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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