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事
2022-01-15经典散文
[db:简介]
1:狗毛
大白月亮天上挂着,几丝云搭在月亮上头,煎蛋,奶油。杨树从边缘顶着帽子围起往中央凑,挤着月亮长,刻意留似的,就剩那一块儿空天。叶绿天蓝,所有的东西都探着脑袋,长长短短,绳儿扽着一样,到了界,忽然停住,独剩一洼晶晶亮亮。
一片叶子落下来,被啥托着似的翻着缓慢的跟斗,左荡右荡。树是轰炸机,叶子是树空投的无声炸弹。
一只狗爪踩进画面,泥点儿四溅,稀巴烂。
她跑过去了,踩碎了我的水洼,扭回身看着我,干脆就坐在地上。
坏蛋,她是个坏蛋,擅长做一些破坏。凭空揽一把枪,对着小坏蛋瞄准,piū 来上一枪。樱桃子弹吧,给她用樱桃子弹。等开春儿,她还在那儿坐着,这世上就多了一条顶着樱桃树的狗。
别家的狗都叼飞盘,叼网球,这两样东西她根本看不上眼,扔了,追过去瞧瞧,走开,捡起再扔,不搭理了。她喜欢石头,划着弧线还是在草地上跳着的石头都能令她兴奋,追急了,带起一股土烟儿。探着鼻子在草丛里东嗅西嗅,一嘴叼住,整个身子都伏进草里,抱定了啃,她把石头当松鸡。有一段时间她喜欢上了收集,回家的时候,叼块心仪的,到门口才肯吐了,口水淋漓。
定期清理门口那些石块,有的很干净,有的挂着青屑和土。
上午的时候,阳光很好,在书房的栗色地板上晒一方田。她把自己当成一个字儿,满满严严地填进那块阳光中。嘴搭在一只前爪上眯着,黑鼻尖儿油汪汪地对着太阳。
晚上我在厨房里忙,她呢,探进多半个身子把门堵个半严。切熟食,遇到零碎不成形的肉块儿,随手甩给她,身子不咋动,张嘴接了嚼。等饭食都上了桌,她也换了地方,到我要坐的那张椅子左边儿蹲着,永远是在左边,偶尔错了,等我坐稳,她会挤着我的腿换过来,软暖,毛绒绒。饭桌边上的她,不急,但充满渴望。猫儿望着挂在檐下横杆上腊肉的那种眼神——太阳照着,腊肉在阴影里缓慢神秘地发着油香,剪影清晰的猫儿一动不动地仰脖瞅。
跟她一起喝酒是件很享受的事儿。花生米腐竹丝或者几瓣橘子,放在茶几的边上,她会侧了头来叼,花生米在几面儿上滚,舌头一裹一卷就入了她的口。遇上爱的味道,跟你要,下巴直接搭上你的大腿,赶紧给点儿,慢了,口水一准儿会洇湿了裤子。
她会剥栗子。剥栗子的时候,她很耐心。抓三五个给她,一嘴含了趴到她的垫子上,一个一个的吃,硬皮和软皮,舔得极干净。核桃和瓜子吃起来差些,囫囵着嚼,一地渣滓。她吃世界上一切人能吃的东西,除了木耳。有时候挑不干净掺几朵到她的食盆里,她给你叼出来码到盆子边儿上。
她有三个玩具,两个球和一只芭比娃娃的靴子。这仨玩具她会藏,脚垫下头,阳台花盆的缝隙间,或者某个鞋壳儿里。藏忘了,就乱找,非得凑齐了——有俩少一个的时候最好玩儿,嘴里叼着俩,到处拱着找第三个——那慌乱架势如同大包小包占手,腋下颌下夹着东西,在身上翻摸房门钥匙的开门人。
有一阵我特爱带她去永定河的荒滩上玩儿。她在河滩上如一匹马那样跑得如一本书大,喊她,转身儿跑回来,身上挂满苍耳和草屑。她爱洗澡,只要跟她说,咱洗澡啊金妮,你能瞧见她眼睛里飘过薄光般的那一层兴奋。洗完澡的她,在阳光里抖毛,金雾蒙蒙。
她很少叫,睡实了的鼾声像个胖孩子。她喜欢闻洗衣液的香气,被单挂在阳台,昂着脖子闻,困得睁不开眼,趔趄一下,还撑着。有一天月亮很亮,失眠了或者没闻够,穿过客厅走进阳台月光里的她,像一团烟,皱动的缎子似的。
她认死理儿,遛她必须走一个路线,稍微改变一下,要费很大的力气。她没给我惹过祸。头天我醉了酒,第二天早晨起不来,她就蹲在我的床边等着,离我的脸很近地那样等着我醒了遛她,鼻息痒痒地吹着我的脸。从小到大,我没打过她。我的朋友们都知道我有一条叫金妮的狗,聚餐剩下骨头,都会想着她——从很远的地方送过来。
长毛狗爱掉毛,一年掉两次,一次六个月。墩地成了重体力劳动,每天至少两次,边边沿沿都要墩到,一个流程下来,一身汗。
我妻子,我,我儿子们,谁赶上谁做,从没有人抱怨过。
2:嘟嘟
哈里发,上楼梯的时候我忽然觉着哈里发是个不错的名字。等我放下手里的袋子,发现还是晚了一步。嘟嘟,嘟嘟,嘟嘟,三张嘴同时喊着一个名字。三张嘴之间,东瞅西望,是个茫然不知所措翻楞着俩黑豆眼儿的小狗脑袋。
狗都要有个名字,野狗才没名没姓围着卖白薯的转悠呢。“我说,我说……”,没人听我说。
“嘟嘟”,我老婆往地上滚一个球。
“嘟嘟嘟嘟”,丫丫捏着片培根追着狗屁股晃。
“嘟嘟,来,上这儿来!”,我们家老二攥着他奶奶的痒痒挠。
“嘟嘟”,嘟嘟就嘟嘟吧。家里过日子,随和顶重要,没有主意跟有主意不说的人最亲民。前者不费脑子而后者具有天底下一等一的自制力,咬得菜根及筷子,才有做好诸事之可能。
嘟嘟了两天。盛情有消退的征兆。
“嘟嘟,去,真讨厌。”
“撒开,咬什么呢,找揍呢你。”
“嘟嘟,那屋去,别跟我腻。”
二侄女冬妞一岁零十天,推着个板凳学步,露着三颗半牙见了什么都笑,“呜,打~~,呜呜,打~~”。
去了宠物店,才知道驱虫药分外用与内服。三联的针管三种病,四联的呢,是四种。狗的玩具堆成山比孩子玩儿的只多不少。小型中型大型,幼犬孕犬成年犬,狗粮的分类比八大菜系复杂。磨牙棒不是光磨牙,嚼着嚼着可以吃,肉条的贵贱与含钙多少有关。墓地也有,火化也提供。门口坐个胖姑娘,叉着腿,说是保险推销员,没敢搭讪,不知是不是专销狗寿保险。
去了楼下打招呼。添了条小狗,有点闹腾,定的地毯还在路上晚两天铺,您担待您担待。道歉的话先说到头里。楼下大哥挺和气:“没事儿没事儿,熟了就好了,小狗都闹。您瞧我们家韭菜,也折腾。韭菜,过来,韭菜~~”
嘟嘟成了王。王就有王的威严。三只袜子不同时段挨了黑枪,枪眼儿明摆着。两只拖鞋一男一女,开肠破肚客厅里晾着。木杯垫有一半成了锯末,剩下的靠在墙角预备成仁;仨火机阵亡,半盒烟在取义的阳关大道上口水淋漓地走着。充电器骨肉分离,土豆滚出了厨房沙发底下撞着南墙找寻出路。厕所的塑料管子陡然长了半米,阳台上滴水观音的叶子自己撕开,一滴一滴,滴下水来。
一粒花肥她都嚼得津津有味,帝王的心胸大,她想在肚子里种一片花儿。丝绵枕头剥出来一扥尺长,揎草也好揎荞麦皮也好,至少得换换。
第五天头儿上,楼下大哥上来一趟,没说话。
第六天,又上来一趟,问了问超市里香菜的行情。我下去一趟,分享两盒茶叶给大哥。往出送我,他们家韭菜一跑,挨了一脚,女主人露出明显愠色:“这破狗,老折腾。”
第七天,地毯送过来了。没有法律拦着,我想我会给扛地毯的那俩工人跪下。
拆家具挪东西,傍黑算是松了一口气。网球,乒乓球,铁球我也不怕你啊,滚得动,玩儿去。小小蟊贼,我还治不了你了。
高兴劲儿没过夜,也不能过夜。我老婆急了。那种急眼平生第二次遇见。头一次是我弄丢了十块钱。“到处摆摊设点,赶紧想辙,否则,甭养。”原来嘟嘟自己不会上厕所,原来小狗觉着遗撒着过的日子才欢快,原来地毯上的摊点跟地毯三结合得那么紧密黏腻。
得,我再铺一层报纸。前脚儿铺,后脚儿撕,原来嘟嘟比我更爱读新闻——扒开撕碎的那种读法。一计不成一计又生,判断排除法。观察着,不错眼珠紧盯着,妾有意,郎我就有情,攥定一包抽纸,随时预备着往屁股后头铺。铺了多半天儿。出了俩小时门儿,进家一看,“一片降幡出石头”,抽纸指甲盖大小,天女散花。
什么他么的地毯啊,地毯打不赢小屁股一撅。
地毯,卷起来,戳三年五年坏不了。儿子们结婚省得买了。
我老婆开始给嘟嘟上课——卷起一本杂志,虚打。打了两天,杂志成了空白页,里头的字儿甩干净连个标点都没剩,依然故她。
我呢,说服教育为主。坐定了指着她的劣迹点点戳戳,一次两次,仨钟头之后,我们家的石英钟和电饭锅撞破玻璃跳楼自杀了。钢琴体量太大,外头一半屋里一半,卡在窗口上悬着。
还要下楼找大哥寻求谅解啊。走到他们家门口,没敢敲门进去。楼下大哥两口子正商量着买枪。
我妈的观点,树大自然直。等着树长大了自己直。我跟我弟,没人教给上厕所,不是也会了嘛。并且,举出实例,我小时候不是也蹲墙头上解决过私人问题。她老人家可没说当时的苍蝇数量,有苍蝇逼着,不上墙,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喊天不应叫地不灵,谁给我出个好主意,能怎么办呢?
还是我老婆有智慧,不知从哪儿淘换个笼子回来。头一天关里头,嘟嘟变成了吱吱,吱吱之间偶尔插一声小狗稚嫩的汪汪。第二天,自学成才,能开笼子门,放进去,没两分钟,自我解放又呈满地欢跑的旧态。
门得拴上。我老婆咬着牙自言自语,自己动手用铁丝布条旧电线把笼子门及门的周边绑了个密不透风,什么时候学的编扎手艺她可没说。
炒个菜的工夫,嘟嘟不叫了。凑笼子边儿一瞅,脑袋撞出了笼子顶,身子半悬着——不自由毋宁死——刚烈的她学了焦仲卿。扯开笼子,身子都软了。
抽烟守着她,心疼后悔,夜里两点,人有点迷糊。忽然觉着有舌头凉凉地舔手,小尖牙一下一下咬,一下比一下力气大。得,咬吧,只要您老人家没事儿,把我的手指头嚼碎了,明儿我再长。
嘟嘟获得了彻底的自由,至少在我老婆跟前是那样的。我儿子们的旧衣裤一件一件找出来,我不知我们家原来挺富的,那么多旧衣服能把屋地铺个八九不离十。我老婆的话:“惹不起你,乐意洗,洗洗,不乐意,哪件儿脏了,扔!”
嘟嘟成了我的保镖。客厅书房厨房,我去哪屋她跟到哪屋,咬我的裤脚,啃我的拖鞋,高兴了,兴许隔着袜子也尝尝我的脚趾头。门口床边,该铺垫子的地方都有垫子,茶几上所有的东西都高升一步,落地窗帘提起来,墩布大头朝上,该上锁的上锁,该钉钉子钉钉子,出门,断电断水断气。
爱鞋呢,叼着跑去,只要鞋没意见,我也不好再说啥。喜欢坚果,扔仨核桃。白天不错眼珠盯死,晚上呢,将就些日子,弄个摇篮,摇着她睡——时不常地伸手摸摸,在呢,翻个身眯瞪会儿,不在,起身扥回来按住。人是万物之灵,我不灵,可我勤快不惜力。
那天我们家冬妞推着凳子追着她玩儿。跳起来一扑,把冬妞撞个屁蹲儿。“嘟嘟——”本能地吼了她一声,她知道错了,奔垫子,伏在垫子的短穗间,脑袋埋在俩前腿里低得不能再低,露半个眼睛瞟着。俩黑眼珠在眼眶里铁珠儿似的乱滚,隐隐的金属音儿。
她已经偶尔能进卫生间处理个人问题。不再咬钢琴的踏板。偶尔还会叼住垫子的一角摇头摆尾地撕扯,蹭蹭蹭地磨爪子试图在地板上掏出一扇门。改了嚼烟头的臭毛病,并且,不再热衷于跟厨房的菜蔬们交流,兴许是放弃了跟我学厨的打算——虽然我做饭时候,她还在我脚边前后左右出来进去逡巡。
嘟嘟是我们家霄霄用衣襟兜进门的。霄霄省了一个礼拜的饭钱给我买的。嘟嘟进门的时候,我养了十几年的金妮刚离我而去不足十天。
悲伤能够覆盖,我猜我儿子是那么想的。
又有什么辙呢,既然狗的命没有人长久,那么,悲伤也好,欢乐也好,都是我养她的一部分,都是我该承受的。
金妮走了,没有替代,我的心总有一块空当属于她。
嘟嘟来了,也没有选择,我的生活因她而繁琐。
难过也好不难过也好,命也好,什么也好,我得,认这个账。
3:家人
笨笨是一条捡来的狗。
那日高冉醉酒,踉跄着回家。笨笨不远不近跟着他。酒后的男人容易柔软。笨笨随着高冉回了家。第二天,高冉拽着笨笨在周边的小区走,试图找到他的主人。第三天,高冉同老婆,五岁的儿子,拽着笨笨又走,还是没能找到。
通过我,给他找了一个新主人。养了两天,又被送回到我手里。新主人说,太野,没法儿养。家里有金妮和安比,如何再添?
“一条性命,养着吧,放我屋里。”我妈心软。
牛犊子一样的笨笨就这样楔进了我的生活,如一个错插的大榫。
笨笨真野。遛他,被一路拽着跑。遇到熟人站定说句话,他不耐烦,蹿起来往身上扑,前爪能够搭上我的肩。为此,撕了两件羽绒服。有点风,羽绒从破口处嘶嘶啦啦地身前身后飞。那个时候,觉着自己是个蒲公英的花梗或者一个干蒲棒。
小区里有两群野狗。一群是工地上饲养的,用来看材料。时日久了,逐渐成群。通过工地围墙的一个排水孔进出,在小区里寻食。工地的围墙东西走向,下头成了一处向阳暖地,那些狗喜欢在暖地上玩儿。遇见危险,从排水孔钻回工地里去。另一群野狗是小区业主遗弃的。搬家,所有的东西都装上车,小狗直起身子搭女主人的腿,挨了一脚,看着女主人钻进车里,摔上车门。跳着叫,跟着车跑好远,追不上,颓坐地上,落寞地发上一会儿呆。被人撵被车喇叭嘀,找个角落扎下来。三个月一只,五个月一只,聚成了群。忘了自己的名字,也没有人再喊那个名字。世界在它们眼里,是小区里一处一处的垃圾桶。寻食以及为了守护寻食领地,撕咬打架。找寻群体,融入群体,在群体里确立自己的地位。被群体孤立,远远儿跟着,成了每一只被遗弃的狗宿命的经历。瘸了腿,掉了块头皮,都是寻常事。大雨,车下头趴着,路面上的水涨起来,夹着尾巴,换个地儿。那些狗不再相信人,惧怕与恼怒积存在眼底。不能与它们对视,眼光一旦接触,就会坐矬身子朝你吼,它们不乐意把眼睛之后的心思让你看见。
如果选择或被迫选择流浪,如果是一只狗,城市不若乡下。空间大是一方面,至少能活得久些。城市的道路上,每天都有狗猫被碾死,一滩血迹,至多存留半天,就在车轮兜起的风里干了。
遛笨笨,总会走过央视的一个排演棚。一些漂亮女孩时不常地问路,钻进去。进了剧组,不熟识的女孩们聚群,在一个节目中被剧本导演调遣,完成后,又散了去。工地上的建筑工人们也是。小区里的狗群也是。超市里货架上的货物也是。聚和散,总被偶然的因素决定,决定后,走向必然。
笨笨撞进我的生活,成了一个躲避不开的核儿。谁的生活里都有几个核儿。年轻的时候,可以活得很光鲜,成为枣儿,成为樱桃,围定了一个核儿,不紧不慢无忧虑地长肉,往皮外推举生命的漂亮颜色。随着年岁增加,核儿就多起来,成了倭瓜,甚或石榴——皮厚,籽多,肉少。你的时间,欢喜,忧愁,你的力气,耐心,都被切割,围着那些籽粒生长。用骨血伺候它们。它们的安妥会令你觉着舒服,否则,瘘了的瓜见过没有?
笨笨从来没有拿我当过主人,从来没有。跟着我的时候,他至少够八个月大。生命半途换手,人和狗之间很难建立起那种原始发自内心无条件的信任。安比,跟了我十一年,最初的时候,她从不用正眼看人,总是处于狐疑的不安定状态。两年之后,才慢慢娴静成现在的样子。领养的狗,如同入赘的女婿,天然的亲切感根本就不存在。一把尺子卡在中间,多么高兴,近便到肌肤相亲,一瞬,那尺子就会弹出来,亲密有间,那个距离如充气的球一样塞在你和对方之间。
本能的防范,一个又一个房门,需要你推开。走进去,你和狗之间又近了一层。狗的喜恶不是你所塑造,狗的秉性中没有丝毫你参与的迹象。世界交付给你的,是一个成品。那么多按钮,那么多标识,它们所对应的功能,需要你一点一点地摸索尝试。
笨笨眼里,我是个食宿供应者,食宿使他对我保持最低限度的尊重。我呢,遛他,喂他,观察他的行止,对他的情绪及身体状况做一个基本面的判断及饲喂调整。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做不了,如同面对一个水塘。我没有见过塘底,少了识见那个涨水的过程,塘底的高低,塘里水质的清浊,里头游动的虫鱼,岸头荡漾的水草,都被一镜水面替代,我只能见到那一镜水面。
在荒地上头一次摘了狗链,他一愣,跟着发疯似的跑起来,以我为圆心,半径越来越大,躲过那些树。蹿腾,跳跃,呼哧呼哧,跑得忘乎所以。半盘月亮挂在远处的楼角,空气里带有笨笨踩折草藤的青气味。
他肯让我给洗澡了。撒开他,草地上打滚儿,他肯把肚皮亮给我了。晾肚皮的时间越来越长,那工夫足够我掏出一根烟点上。他肯让我摸一把他的肚皮了,温暖,柔软,松弛。他用脑袋拱我的手,眼裂处有脏东西,仰着头,静静地等我给他抹去。
他还是很野。遛他,没玩够,套上脖链儿,会呲了牙去抢我手里的绳头。攥不住脱手,被他叼了,跑,死命地撕甩,踉跄着也要跑离我。兴许他恨那条链子,兴许他恨我。
我养的所有狗中,只有笨笨,我特别想看看他的成长轨迹。从落生,他妈伸舌头舔去他身上的血污开始,到每次纵跳试图挣脱,最终得到那一次月亮底下短暂的自由奔跑。一年多的时光,对人来说,塞进场酒宴,一两回旅行,三五本书,几句有趣儿没趣儿的话已经足够满。他呢,倒了好多人的手,穿过了好几个家庭,那些呵斥纵容,伤害他塑造他。“没有一颗心,会因为追求梦想而受伤。”是那样嘛?对于笨笨,不是。对于我们大多数人,也不是。笨笨要自由,确切地说,他想要的,是最初他对自由的理解。我呢,只想要一条能解我意,安静点,别忒闹腾,毫无怨言彼此陪伴的狗。
那几只工地狗又钻出来在暖墙边上玩儿,前堵后截,跳着蹦着,戏耍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另一幢楼里新婚的年轻人买了一个礼拜的狗病死了。埋完那条狗,女孩儿呆坐,男孩儿钻厨房里做饭,磨叨:“它到咱们家还没吃一顿好饭。”捂着脸泣不成声。
我和笨笨走进那块荒地。荒地上有两个黑圈,燃烧的遗迹。早就听说这块地里埋着两位老人的骨灰。他们的儿女因为什么原因,没有为老人购买墓地,而是选择葬在这块荒地里。送寒衣的日子刚过,后人们还记得。
笨笨围着一团东西低声发吠,凑近了又马上跳开。那是一只死了的刺猬,翻天的肚皮鼓鼓胀胀。撅了根树枝,我在地上刨坑,笨笨看着,也凑过来扒。挺深的一个坑,埋只刺猬足够用。
荒地埋葬死亡。埋葬了死亡之后呢?
荒地,我和笨笨心里都有一块荒地。他看我是荒地,我看他,也是荒地。
我和笨笨朝我们那块荒地里走。金妮活着的时候,她,安比和我,能够静静地坐足半天。没有书,没有人声,有云她们就看云,有叶子,她们就玩儿叶子。被人类翻动之后退化的荒地,风先来,带来那些叽叽喳喳的先锋草本——菊科的蒿草,苋科植物。先锋草本退化之后,依靠动物传播的小草本开始繁盛起来。耐寒的紫草,耐旱的斑种草,耐湿的附地菜,耐盐碱的砂引草。那么多叫不上名字的植物陆陆续续抵达,从城市里夺取它们的失地,荒芜的大地复苏并充满生机。
晒了一天的草,还有点暖脚。我猜笨笨会有这感觉。去冬雪天,带着笨笨走路,肉垫之间结了冰,走几步他就低下头来啃。我穿了件不灵便的大衣,蹲下,大衣的下摆擦着地,一只脚一只脚帮他抠。弄疼了他,低声吼我,撞了我一个四脚朝天。
路人笑话我们一对儿笨蛋。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