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沉默如谜
2022-01-15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要写这篇文字时,朋友圈正掀起一股晒18岁照片的热潮。问朋友原因,说是过了今天最后一批90后就成年了。我在朋友的照片下评论:“属于我们的时代过去了。”
时光总是残忍的,回想2010年那会儿,媒体热衷的标题是“90后集体推开大学之门”;而这会儿还是同样的媒体,却敲响我们人到中年的警钟。除去娱乐与戏谑的成分,我们看到的是时不我待的无奈。
时光滚滚如洪流,裹挟我们一同奔赴未知的前方。沿途宫殿坍塌,花飞花谢,朱颜老了一茬、又红润新的一茬,陌生人加入而相知者离开,爱过的人在他乡生根而你在风中把所有故人怀念……时光不会因某个瞬间的美好而变得粘稠,不会因“一看肠一断”的离情而生发片刻的迟疑,也不会因亲人的弥留而摁下暂停键。它是一种无情的力场,上帝的所有造物都成为粒子,在巨大无形的力道操控下,做着漫无目的的运动。当属于我们的时间消耗殆尽,无边的黑暗就会席卷而来,绝不会出现漏网之鱼。
二
我记得那座院子。大榆树两人才能抱住,高举的枝叶荫庇半个院落。每年六月麦子泛黄,知了稚嫩的叫声就会响在半空。风轻抚着油绿的叶片,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外婆的呢喃低语。西边靠墙架着葡萄藤,翡翠样的叶子底下是圆润的玉珠。山药爬过墙头,和无花果一同在那里招摇。鸡圈的稻草里总会有几枚鸡蛋,带着夕阳的光晕,被外婆收入缸盆,最终成为我们拔高身体的营养。而那只橘黄的老猫永远那么慵懒,守住门前的一片阳光,一动不动。我和表哥表弟跑来跑去,一会从房后的大河抓来一条鱼,一会撵着老猫满院子跑。六月都穿上了半截袖,不再怕凉,剩下的似乎只有童年的欢愉了。等过几天收了麦子,外婆的生日也就到了。屋子里挤满亲戚,两张好大的桌子,摆满丰盛的菜肴。我们这群顽童不顾吃相,一上来就莽撞地夹菜。站起来的,用手抓的,喊的叫的,简直无法无天。外婆这时会笑骂我们,小鬼头慢点,还有好多呢。吃完我们就在院子里捡树叶,有时能捡到知了。当然这时的娱乐无关紧要,重点是切生日蛋糕。抢到大块者被我们撵着,绕着大树跑呀跑呀,免不了被抹成大花脸……
过了很久,我们这群兄弟都长大了,到外面打拼,聚少离多。再聚齐就是外婆的三周年忌日。我们拆掉了她的鸡窝,用那些木头在灵棚前燃起火堆。漫长的夜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过是工作、结婚两项。刚才在屋里我们围着以前的圆桌,桌面的油漆已经剥落,再也不是曾经光可鉴人的样子。没有人再为一块肉叫嚷,我们客气地彼此相让,吃得斯文又体面……可是我怀念那时的生猛。或者换一个背景,换成外婆的生辰,我们就能够在时光里找回昔时的倒影?
院子里已经没有那棵大榆树,之前四舅把它砍倒了。庭院修葺一新,养我童年馋虫的无花果树也去向不明。曾经布满煤烟的屋檐,重新刷过白灰。燕子再来的时候,会哆嗦着确认旧巢已倾覆,然后一去不返。山药残留的根部是外婆的耳朵,它多次探出叶片,最终败给水泥地面的封堵。
那晚只有三舅喝多了,他在篝火前呜呜嘤嘤地哭泣。“以后你们兄弟要一直团结,永远是亲人。”我们嗯嗯应着,天亮后在坟头烧过纸扎活儿,再一次各奔东西。
凤姐对刘姥姥说:“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抽离具体的场景,它里面是含着悲凉成分的。我们在别处生根,被生活围困,终于相接的路途野草疯长,看不见来去的车辙。
三
我们试图捕捉时光的脚步,用流水作比,用钟表度量。而时光终究是不可琢磨的,它无孔不入,在我们已知与未知的地域构建,然后摧毁。等它计谋得逞,后知后觉的我们才从废墟里恍悟它曾汹涌地来过……
我还记得初见菠萝的那个清晨。在东莞的一家电子厂,我正在擦拭数据线,线长领过来一群新人随意安插,她被放在我旁边。我手边堆积了三筐数据线,怎么使劲都擦不完,而下游的老员工却无所事事,一直催我赶快放行。有了菠萝,这下可以松口气了。我们都是寒假出来打工的学生,一聊起来,竟生发一种相见恨晚之感。我们一同啃起眼前的硬骨头,她负责在拉力计上测试接头的牢固程度,而我负责测量线条长短以及擦拭污垢。由于说话太投机,我们时常停下来玩闹。比如我在袖子里插一把尺子,提着水杯的耳朵,表演一个拙劣的移物魔术。她很夸张地笑,引得线长大人发飙:“都堆成山了,还笑,干脆辞工吧!”我们假装严肃,瞬间练就无影手。等线长走了,终于忍不住而捧腹蹲地。下游的老员工形成一派,故意瞅毛病,发现一枚黑点就甩过来。菠萝按照凶恶程度,分别给她们起名为灭绝师太、李莫愁、周芷若。每当李莫愁扔线条时,我们都会学着道士甩拂尘的样子,大声念道“贫道失礼了”,然后哈哈大笑。李莫愁们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不时丢过来一句“神经病”。
菠萝本名就叫沈静。我第一次听到时脱口说了句“深井冰”,她回我“萝卜头”,我说蛮好听,就默认了这个外号。她却不依不饶,非要我喊她菠萝。后来我才发现,菠萝与萝卜好像情侣昵称。那时她什么都和我说,与她一同打工的那位男同学刚把她甩了,我安慰她,她就认我当哥哥了。我说你有点防备心好不好,她傻乎乎地说你怎么可能坑我。
快过年了,我们带的钱不多,不舍得买糖果。老员工们天天在饭后休息时吃零食,菠萝见我巴巴地看,改天装了一大口袋徐福记,给我放到工帽里。听说我只带了一条薄薄的被子,每晚牙齿打架,不得不和同学相拥取暖,她取笑之余决定送我一条被子。我说你不要对我太好,我会喜欢你。她扑闪着大眼睛说,那我喊你咸菜好了。意思是敢乱想就阉了我,我们又傻笑开了。每次中午吃饭,她都和我在一起。作为一个南方人,硬是被我带得爱上了烩面。一起出门的同学都说:“你小子这趟没白来,请客吧。”
快离开时我发工资了,给菠萝买了很多徐福记。她说以后来安庆找她,一定要带上一火车的徐福记。我说好呀好呀,转身走了。思念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我们每天都要打电话,诉说彼此的情况。今天我配了一副眼镜,好丑啊。超市开始卖菠萝了,我想起你。风从南边吹来,会不会带来你那边的潮润气息?
也不知道热乎了多久,转折点出现了。我感觉应该试探一下,毕竟贴心贴肺聊了那么久。在一次聊天中,我说我喜欢自然的女孩子,你不要烫头了。她说真可笑,我又不是你女朋友,干嘛要听你的。呼啸而来的严肃,在静默中嘶喊。沉默以后,我说以后你就是。她没有喊我咸菜,而是挂了。此后我们忙于各自的二级考试,联系日渐稀少了。
或许我们共有的美好记忆,如同甘蔗那样,在日复一日的咀嚼中变得索然无味,它不足以给养刚刚萌生的情愫。而我的操之过急正好给了它一个恰当的收尾。
这是在大学唯一动心的一次,就此结束了。开始的时候我会怀念,每当菠萝上市,每当《南方的姑娘》响起,每当……我想不明白,时光乐于构建,又不去成全,它的建设就是为了最终的斑驳与坍圮吗?如今废墟也在时光里日渐平整,总有一天它会失去一切痕迹。
四
毕业后我在母校附近工作。晚上我换下工装,骑着自行车去上自习。我买了许多书,每天看到教室断电。有时会产生错觉,比如路过某间教室,曾经的老师在里面讲课,而我却置身事外,翘课的不安之感突然袭来。拒绝我加入的是时光的波动,那个波源将我推远,漂泊漫无边际。而拉我回到现实的是课桌上的占位标识:最新的是2018年考研占座,稍微暗淡的是2017年,往下的2016与2015越发模糊。我知道时光已经过去了很久,那些迎面而来的学生不是我的旧相识,尽管他们拥有我似曾相识的容貌。每周五晚上,六人组合在路上奔跑,不用问就知道要去上网或者聚餐。他们一定是同一宿舍的,几年的相处已经培养起相同的爱好,吃喝玩乐总是形影不离。我多想跟着过去,那个人是昨天的我吗?如果是,他一会儿就要被宿舍长灌倒了。我想我是未来的人穿越至此,看一看昔时的自己安好,就可以回到来处了。
心绪偶然波动,大部分时间明了年华已逝,并习以为常。有人问路我会指给他,但不会告诉他那里发生过什么,有谁在那里撒落笑声或者滴下眼泪。时光封存了一根甘蔗,我们习惯绕过它,并告诫自己它属于老年。等人生的奔驰告一段落,那时才是我们回味人生之时。
当然片段的错轨我也乐于接受。几年来我又走遍所有角落,只是没能进入曾经的寝室。它安装了刷卡自动门。有年夏天我想混到学生中间糊弄宿管,却被她一眼看穿,只得落荒而逃。也许她看出我的衰老:油腻从脱发开始,皮肤的暗淡紧随其后;最明显的怕是精气神,社会揉搓,生活压力太大,我早已失却眼睛里的光明。我走到曾经的阳台之下,仰望片刻,有黄色短袖在飘荡,那是小崔的吗?可是我想起来,毕业那天我们已经收拾干净了。最后离开的是我,床上、书桌上都空了,地面上一片狼藉。我把它们扫出去,让宿舍恢复四年前的样子。一个人说话一个人听,声音从来没有那么洪亮过。我记得离开时就是这位宿管阿姨送我的,她见我一直回头,便说:“放心走吧,我把门给你们锁上。”我果然就走了,好像自己还会回来似的。总爱回头,丢下的是什么呢?后来想明白是四年白花花的青春。
我去远方见昔日的同窗,他的容颜让我震惊。以前班里最帅的靓仔,变成眼前的草莽汉子。他的笑容生锈,不再拥有昔时的通透与澄澈。好像看见一面镜子,我也确认了自己脸上的沧桑。我每天看自己,无法确定时光更改了多少内容,仅仅知道它朝着落寞的一边过渡。原以为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可是如今却窥破时光的骗术。丰子恺早在《渐》这篇文章里说过:“变更是渐进的……犹如从斜度极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即便从此知道时光的雕刻日夜不息,我们仍然不能做出有效的应对。我为鱼肉,它为刀俎,是永远不可变更的定律。所以就剩下朋友圈的自嘲了:你好油腻大叔。
五
我们在时光里果真要如此无奈吗?时光的本质与意图究竟是什么?我们告诫自己要懂得珍惜,如此就能绕开时光的摧残吗?
有太多疑问,穷极一生也不会找到答案。时光始终沉默,它是世间最难的谜题,谜底藏在漩涡的底层。看那光柱里的微粒,它们是时光抖落的碎片,也是我们,在无序的运动里晕头转向,找不到漩涡的入口,永远在边缘打转。
有时候也会想,即便找到答案,又能改变什么呢?
一股深深的无力之感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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