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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鬼差使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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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差使


      这些日子每逢黑夜,我总会想起潘闯。潘闯这个人会摆鬼,我心里那些鬼都是小时候他摆给我的。得淋巴瘤的三叔也说,他总做梦,梦见潘闯好几次。
      太阳的余辉散尽,夜便从黑暗中走出来。诺大的集镇固凝成一幅灰褐色版画,毫无生机地散布在家乡的土地上。街道的繁闹和那些商贩、行人、车辆被夜色驱赶得一干二净,就连那呲牙的狗也死了一样,不叫半声。天空一个无限大的漏勺翻扣,罩住一切,那些繁星的弱光从这漏勺眼里挤进来。居民楼一栋,一栋,一栋,明灭的灯火衬照出各户窗帘的不同色调。唯有那些商家的LED广告十分卖力的律动着,没有丝毫倦意。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那是三叔的杰作。三叔是环卫工人,因为无处倾倒那些有害垃圾,或者偷懒,他就地点燃了那些塑料包装袋,换回分内明日街道的整洁。在乡村,在三叔心里,这些闻得到,摸不着的东西,会被忽视,更不会把这些臭味与自己及自己周边人的疾病联系起来。
       三叔,中等个头,壮实得如一头牛。性子刚烈直爽的他,喜戴花帽(——我们当地人对“夸奖”的土说法),常干些别人不能干的事情。生产队时,社员从谷场向仓库里扛粮食,人家一次一袋(一百多斤),三叔却一次扛两袋。生产队解散后那几年,牛一样的曳着脖子种地,牙缝里从没挤出个累字。农业机械化之后,他身上的力气不再值钱,遭到闲置,窝成一嘎达心病。托了人情,去街道扫垃圾。他说,人不干活会闲出病来。他没想到,干了十几年的垃圾活,自己被确诊为淋巴瘤晚期。我得知惊得鼻尖冒汗,而三叔却满脸严肃地点着纸上的诊断对我说,医生说这是淋巴瘤,不是癌,化疗一段时间就能好的。说话时三叔腮帮子鼓起多高,把“瘤”和“癌”两个字咬得很重,估计他把这两个字在腔子里咀嚼了千万次,才从牙缝里准确无误挤出来,似乎从字眼里就能把自己的病与癌严格区分开来。乡人眼里,病是能瞧好的,而癌是无治的,是人与死亡之间的一个等于号。
      幼年时,家里常把经雨霉变的红薯干面做成锅贴,嚼起来苦涩干硬。在我极不情愿地把这种食物压进肚里时,三叔就把那黑褐色的红薯锅贴,沾上酱豆,嚼碎,嘴对嘴的喂我。苦涩干硬过了三叔的嘴,不再那么难咽。同样一张嘴,三叔是否能把淋巴瘤嚼成手背上起几天就落下去的疙瘩呢?
       母亲说三叔,赶紧去祖坟烧几张纸吧,人得病都是鬼差使!
       夜就像一艘巨硕的船,载装着滚滚红尘和红尘挥张的那些影子,在天地间无声的潜行,明灭的灯火点缀着似旧又新的航程,驶向明天的那个黎明。自己颈椎病引发的剧烈神经痛让我无法入睡,我不愿意在没有亮光的巷弄里幽灵一样的晃荡,恐怕惊扰了那些因事夜归的人们。星光之下,我在阳台上轻手轻脚的运动一下,以缓解浑身的疼痛。扭身抬腿之间,感觉潘闯就在某个角落里看着我,令我想起他摆鬼时的样子。有时候又感觉故去的父亲和爷爷也在暗处盯着自己,忽隐忽现,如生前的样子,粗布衣衫,破毡帽。他们都挂着饥饿的面色。阴间也有寒冷,有饥饿?
      潘闯是队里的一个老鳏夫,他说鬼是阴间的生灵,见不得阳光。披头散发,青白脸上胀两只冒血的眼睛,獠牙牛角一样向上翻着,舌头耷拉到裤腰,滴着血,两只无肉骨爪锋利无比……
      潘闯个头不高,是个瘸子,夏天的时候,我发现他一只腿粗,一只腿细。手里总离不开一根长棍,走路特慢,半步半步向前挪。人说他一步追不上个蚂蚁,追上去也踩不死。他不跟人计较这些,只顾猫着腰身做自己的事儿。收庄稼时,他是谷场上的看管员。秋冬时节,粮归仓草归垛,他便守着柴草垛过日子。看见我们这些孩子谷场里玩耍,便把着一个大烟袋,笑呵呵凑过来向我们借火点烟。当我们摇头翻出裤兜告诉他没有的时候,他便说,小孩子不能玩火,天干地躁,草垛失了火,要命呢!说完,他便找一处避风朝阳的墙角,掏出自己的火儿点烟,歪斜着身子远远瞄着我们。
      秋上,谷场里堆满了庄稼。晚上,我还在吃饭,有几位玩伴便躲在我家的墙角处,伸头缩脑,示意出去玩。父亲绷着脸说,谷场里,一不能玩火;二不能拿队里的庄稼!正在洗碗的母亲也开了腔,捣包那孩子昨夜拿队里的庄稼,被队长逮住,罚了半季的口粮。
      我几个刚出村口,一个黑影横在路中央。远远地便听到好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一种声音:别去谷场玩,那里有鬼,我昨夜遇到了鬼……
      村后是一段绵延的河堤,河堤圈了一片杂树杂草丛生的荒地,一群野狗经常在那里,互相撕咬寻食,恶声恶气的吠声出没在那些它们翻滚狼藉的草丛中。潘闯说那里是最有名的“乱葬岗”,三年灾害的时候,地上的树皮,河里的水草被人剥光捞净,死不少人。活着的人饿得打晃儿,哪里顾得上埋死的乱葬岗里到处都是骨头,人骨头随着野狗乱滚。狗吃了人肉,眼里注了血,大白天挑着俩红窟窿瞪人。潘闯说(他想过吃过人肉。揣着把锈菜刀爬乱葬岗。瞧着那些破衣烂衫东一具西一具的尸体,当时身子就软啦,跪地大拜:“老天爷呀,我不是吃大食(人肉)的人啊,这不是饿得吗……”他用刀剜了几捧黄土,哆嗦着捧起攘了, “老少爷们们,我对不住啦,这几把土就算我尽孝了,都入土为安吧,都入土为安吧……”
       潘闯没胆量下刀割死人。那些野狗可有胆量啃活人。乱挥着菜刀,那把锈菜刀保了潘闯一条命。攥着菜刀乱挥乱舞倒退着回到村里,颓坐地上靠着老杨家的土墙,潘闯反倒不觉着饿了,害怕治饿,害怕治饿,潘闯说。
       在我的心里,潘闯就是鬼,或者是一个活鬼在世,不然他怎么见人就讲那些与鬼有关的事。一次,他问我听过“鬼迷心窍”的故事吗,我眯着他长满慌乱的胡子的脸,总觉得他的话里暗藏着一撮瘆人毛,让我在心里打寒颤。其实,我早已听人讲过潘闯的这个故事,说他夜里睡在谷场里看庄稼,有一美貌女子摇醒了他,有点儿要跟他回家的意思。潘闯随着女子走了好长一段路,到了一个高堂亮脊的去处。整个院落张灯结彩,好不喜庆。潘闯与那女子拜堂成亲,便入了洞房。潘闯说,当时感觉被褥很柔软暖和,那女人身上还有一股从来没闻到过的香味。可是,他一睁眼,太阳刚出地皮,眉毛胡子上被露水打湿了一层,没想到自己在乱葬岗里搂着骨头睡一夜。
      潘闯跟我讲了好多鬼故事——“鬼打墙”、“鬼推磨”、“鬼领路“。讲的时候,潘闯表情严肃,两眼直呆呆瞅着某个角落,声音里藏着一种阴森和沧桑,仿佛瞧着某种景象述说。潘闯还让我去摸他粗细不匀的腿,说他小时候也贪玩,大人在地里干活,他拿着一把镰刀满地跑。一个大旋风从身边经过,他用镰刀对着那旋风眼砍了一下,旋风洒了几滴黑血,把他旋到天上,摔下来半个时辰都喘不上气儿。腿就是这么瘸的,细的那条几十年都没变过来……
       我不得不相信潘闯的那些鬼话,白天是人的世界,黑夜是鬼的天下。面对被黑暗笼罩的夜,总觉得到处都有鬼魂,走路时都会有一个幽灵在身后跟着,以至于我一个人从谷场回家的胆量也没有了。
      生产队解散那年,潘闯得了场大病。有人说,潘闯贴生产队活着呢,生产队没了,潘闯也活不长久。潘闯临咽气时,一直抓住老队长的手不放,嘴里颠三倒四一句话:我死了,埋深点儿,别给刨出吃了……
      潘闯一死好多年,三叔病了,我也病了。他在化疗,我在锻炼。轮椅上的母亲说我小时候得过好多次病,打针吃药多天还是高烧不停。她会避开人带着纸钱去祖坟那里烧,向先人祷告乞求禳解。她说,人的病都是阴间的差事,俟我病好,母亲会再去祖坟那里跪香答谢。我曾与母亲争辩过,感冒发烧是小病,吃药打针也要五七天能好,不打针吃药也会好。母亲摆摆手,你三叔在你爷爷坟上烧了纸,说病都轻了。
      母亲用手转动轮椅,背对着我。然后又转过来,你说的,我不信,反正你就是这么活过来的,病也是那样好起来的,这天下这么大,谁心里没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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