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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宝玉是谁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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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宝玉是谁》




在《红楼里的真与假》中,我曾说曹雪芹千面一身,集巨石、美玉、神瑛侍者、贾宝玉、甄士隐、空空道人、情僧为一体,拼起方是一个完整的图案。每个人物代表他的不同时期,属作者故意设置。同之这句话也适合宝玉,神瑛侍者是宝玉的神话原型,巨石是他的精神底片,美玉为石之幻象,和尚道士变的魔术;甄士隐是他投人失尊,撒手悬崖的写照;空空道人是他看破红尘后的出离;情僧是他著书立传后对自己的归结。曹雪芹就是宝玉,宝玉便是曹雪芹,这点毋庸置疑。只不过宝玉代表曹的年少时光,而非全部。
一个人的一生是漫长的,从少不更事到内心羽翼丰满是个漫长艰辛的过程。我们解读宝玉,也是解读一个文学家的雏形。
红楼看似断臂,实完整。只要我们理清里面人物,顺其脉络,便会发现一条清晰的河流。神瑛侍者——贾宝玉——甄士隐——空空道人——情僧,这便是宝玉的一生。我们目前能看到的前八十回,主要着墨于他七岁至十七岁这段锦衣玉食的纨绔时光,至于后来的惊涛骇浪,内在底里并不明了。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知其大概,第一回的透露,足可挽救文本的遗失。曹雪芹最后归于文字,归于自己,文字是他最终的情缘和精神出口这是一定的。


                                                                             
(一) 关于人际


红楼从外系写起,也就是林家,由小及大,由外至内。所谓贾府,除第二回冷子兴演说外,皆由黛玉眼中呈出。黛玉六岁进府一直与宝玉随贾母同住,可谓两小无猜,情投意合。第二十一回湘云来玩,宿于黛玉房中,宝玉赶早跑去凑热闹,梳洗皆在那里,致使袭人生气,可知已然分房。
实际红楼可分为两大部分阅读,以大观园为界,第一回至二十三回看做一部分。里面包括黛钗入府,刘姥姥一进,秦可卿之死,元春晋妃省亲,宝钗过生,湘云出镜等。活动场所在大观园外,那时大观园尚未筹建,作者把人物一一交代清楚,安插进来。那时贾府还繁华,一个秦可卿的殡葬,一个贾元春的归省,足见浩大。第二部分从搬进大观园一直到第八十回逐渐没落,属作者开辟出的一块精神园地,中间又可一分为二。三十六回是个分水岭,亦宝、黛、钗关系的转折点,此后枝叶不断扩大,宝玉黛玉不再纠葛,进入细水长流的默契阶段。
宝钗十四岁进府,这在文中有明显标识。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回,凤姐不敢专断,找贾琏商量宝钗生日事宜,提及宝钗将笄之年,即十五岁成人礼,又是来贾府的第一个生日,故比林妹妹要多增些。宝钗比黛玉大三岁,黛玉进府五年后,她方来,中间大段空白,被作者模糊掉。可见没宝钗,此书便不好看。
曹雪芹写宝玉,实是写自己的人生启蒙,大幕由此拉开,时间的河流一寸寸往前流淌。尽管他中年后,面黑头广,侃侃而谈,多有奇语,但少时却是个齿白唇红,温文尔雅的漂亮人。这点并不矛盾,时间不仅可以改其心性也可以移其样貌。或许他故意模糊也是有的。曹雪芹的好便是他不回避,如实再现当时之景与思维脉络,包括他的喜好,他的感情世界,以及与家族诸成员的交集等。
这个世界是由人组成的,以宝玉为中心的蛛网也由此蔓下,这是必然。他有祖母、爹妈、皇姐、嫂子侄儿,隔母的姐弟和叔伯、姑表、两姨姊妹,外加丫鬟婆子,一大堆同族的亲戚和社会上的朋友等。针脚匀称密实,人生的袍袖足够阔大。
她的奶奶贾母溺爱于他,一是他根正苗红;二是他长得人意,丰神秀美,这点由赵姨娘口中和贾政眼中均有点出。另外他心地纯良,有内在之光,这也是一个主要原因。他的哥哥贾珠死的早,贾琏我们不知道嫡庶,文中没有提及其生母,邢夫人只是填房,并无子。若从王熙凤的家私背景看,贾琏应是嫡出,但不能保证贾赦真的为史太君亲生。他单过,另有黑油大门,贾母并不待见。王熙凤曾开玩笑说过:“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您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可知对宝玉爱之重。
除元春,宝玉是王夫人身边唯一的子女,属命根子。贾政靠不住,天天和赵姨娘搅在一起,宝玉遂成了她的指望。至于赵姨娘与贾环对宝玉一直怀恨在心,这种恨有嫉妒成分,也有从王夫人身上延续下来的一部分。宝玉是贾环不能出人头地,继承爵位家私的绊脚石,虽然宝玉并没意识到或在行为上有所阻碍,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威胁。至于恨到什么程度,应该是置之死地而后快,逢五鬼是赵姨娘的伎俩,泼灯油回与手足耽耽小动唇舌回系贾环的险恶用心。
贾政对宝玉多有厌恶,一是宝玉不喜读书,二是赵姨娘从中挑唆,宝玉为此没少挨打。贾政冷酷,不知如何爱人及治家,很是迂阔。骂他假正经,伪道学不为过。但随着宝玉才华的显现,从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到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已渐有改观。父爱之海的缺失,让宝玉一直在女性的漩涡里打转,性格亦有阴柔的一面。虽说宝玉从小便认为女儿干净,男人浊臭,但这种浊臭恰恰是家族父兄们给的。脏的是政治,是冠冕堂皇虚伪的那一套,而不是某一个人。他的思考,只不过是一个纯净少年最自然的直觉反应。
于元春,宝玉是她的弱弟,亲爱之极。从小手引口传不少知识,是她在宫中的牵挂之人。对探春这个妹妹,宝玉多是敬其人品,因隔母,亲情并不浓烈。探春对其一直极好,亦和睦,从给宝玉做鞋和下帖建诗社等处均能看出。


                                 
 (二)关于宝黛钗

      
黛玉是宝玉的少年知己,贴心之人,没啥里外。即便今天闹了,明天恼了,也很快和好如初。第二十八回端午节礼后,宝玉曾做过一番表白。他说:“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 这是对黛玉的定位,在其心中,除了他的奶奶、父母这些至亲,便是黛玉了。我们读此要注意,那时他们尚小,黛玉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姑表妹,别无特殊处,但在宝玉心里竟高于他的亲姐姐贾元春,可见待黛玉之重,一直纳为自己人。文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就不赘述。
对宝钗,宝玉多有纠结,她是自己亲姨妈的女儿,戴着金锁而来,堂皇正大。在当时那个社会,宝钗是个近乎完美的女性,博知端雅,容貌丰美,属典范人物。但宝玉对其一直不感冒,处若即若离状。偶有留恋,也是基于容貌,而非精神。既没黛玉的亲近,也非湘云的随意,始终保持一段心理距离,把其划至亲戚类,多为尊重应酬面子情的事。
很多人定义宝钗是儒家文化的代言人。那什么是儒家文化呢?儒家文化即几千年的正统文化——孔子学说。林语堂曾说儒家文化是都市哲学,道家文化是田野哲学。言孔子学说太投机,太正确,太近人情,顺俗为旨,有其现实功利的一面,往往满足不了人性的深邃。此言不虚,所以道教,佛教才有了市场,实是思想的一种争夺,虽有融合,却侧重不同。而宝钗恰恰是儒家文化的范本,她的性格特点,行事做派,完全与之对榫,有其正大的一面,也有其冷酷的一面。宝玉抵触,烧书,反对为官做宰,仕途经济那一套,是个具有自然情怀和奇思妙想的人。从《红楼梦》开场的设置我们便可知道,曹雪芹的精神世界是不受儒家文化束缚的。儒家文化不信鬼神天堂地狱轮回之说,以此类推,宝钗身上的一些行为也可迎刃而解。文化背景的不同选择,是导致他们不合拍,精神陌生的主要原因。
宝钗是宝玉一生中非常重要之人,是他的妻子。我们知道妻子一词对一个男人的概念,意味着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床上睡觉,一起生儿育女,属最亲密之人。但精神之遥远却要成为肉体之亲近,这本身就很残酷。而黛玉只是他少小时倾情的恋人,于后来的漫长生活来比,非常渺小。也正因为宝玉婚后的痛苦,才放大黛玉对其一生的重要性,亦她的魅力所在。
要知道精神是不老的。
黛玉是另种智慧的体现,有其浪漫的心性,灵巧的思维,不落俗套的性格,一颦一笑皆天成。不论是落红成阵里共读西厢,还是哀婉吟唱中荷锄葬花,都是大自然天地间和谐的一笔,也是她和宝玉契合的原因。所以那些争论容貌伯仲的大可不必,容貌只是偶得,无论人之交接还是漫长的婚姻生活,过得都是精神气息的相通。就像同样美丽的瓶子,我们关注的多半是里面的内容,装的是酒、是水、抑或他物。
宝黛钗三人的关系,我在《宝黛情爱之路》和其他文字中,多有提及,不再赘述。



(三)关于好色


关于宝玉的性行为,即便一些有文化常识和素养的人,也多有微词,觉其好色。实是站在今人视野,而非昔日之境。
人是环境的产物,不在同一高度,看到的东西自是不同。环境分内在环境和外在环境,即个人的价值观念和大众的道德价值观念及制度准则。我曾打过一个比喻,环境就像一口锅,锅下积薪,只要火力加时间,锅里的米没有不熟的。宝玉是石头,已然另类,算是好的。在那个男权社会,只要有钱,妻妾成群,丫头淫遍,嫖妓养娈,不是什么稀奇事。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均如此,贾政再正经也有几房妻妾。
道德和法律并不干涉,无非是个操守问题,自身制约那点事。如若你无法接受宝玉狎妓和男风这些事,不是你内心纯洁所致而是视角的狭隘,因为纯洁需经历练诱惑后,方能显现定义。
最早和宝玉发生性关系的人是袭人,属生理需求。宝玉遗精,有了最初的性意识,他们偷试,即晴雯口中说的那些鬼鬼祟祟的事。那年宝玉也就十一二岁,大观园尚未筹建。但在大家族中这并不新鲜,贾府一般在男孩没成亲之前,均会放上两个丫鬟供其使用,算默许。宝玉洗澡与碧痕也多有暧昧,读者尽可一想,能想多大空间便想多大空间。
另外他与云儿,庚辰眉批:云儿知怡红细事,可想玉兄之风情月意也。还有男风,我在《红楼男风》中专门说过,宝玉亦有此好,蒋玉菡,秦钟均是他的相好。男风在当时司空见惯,书中明确标出的有北静王、忠顺王、贾珍、贾琏、贾蓉、贾蔷、冯渊、薛蟠、隆儿、喜儿,遍布上中下。那时以此为荣,做时髦状。宝玉挨打也是因此招致,金钏事件只是一部分。
曹雪芹客观,于人性犀利处,并不遮掩,意在还原自己年少形象,心路历程。他不是圣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懂,真正的思考应在瓦灶绳床,落魄之后,起初纯随一个人的自然天性发展。
包括《西厢记》这本书,少时曾吸引过他,所以才有共读西厢那一节。等他走过一段高地,再回首已然别样。在爱情家庭人生泪流满面一言难尽后,这本书与自己当初的审美已相去甚远。高贵纯洁的林妹妹也非崔莺莺可比,故作者借各种口吻一再批驳。红楼是被嚼烂了的一本书,文字谁都会写,值钱的是思想,是领悟。而人的一生无非整理欲望的过程。





(四)关于甄士隐、空空道人和情僧




其实甄士隐就是贾宝玉,甄府便是缩小版的贾府。甄府资助过贾雨村,贾府也有恩于贾雨村。甄府败落起于庙中炸供,火延而至;贾府也是庙堂内讧,身受其连。那是一条“势利”街,甄府临庙而居,同样贾府赖以生存的也是“势力”街,离皇家的势力最近。封肃明是甄士隐的老丈人,实是风俗,众生相,暗隐宝玉千疮百孔后,人皆谤的事实。
英莲是众女儿,她活在甄府便是英莲,一朵清洁的荷;安插众姐妹中却是香菱,已然零落了,一个地位不高不低的人物,可以涵盖宝玉一生所遇各色女子。第一回甄士隐那段小枯荣,是个帽子,全书的点睛之笔。作者故意时空交错,提前上演,布下帷幔,是其艺术手法。并香菱这个人物一直延续下来,回转倒流。甄士隐落魄后,投人失尊,也是宝玉最后无人搭救,骂他好吃懒做的真实写照。后来甄士隐抢了褡裢,随那个疯癫落脱,麻履鹑衣的颇足道人飘然而去。好了歌的解读,乃宝玉对贾府及诸多人物的总结概括,算是看破红尘后的人生归期。至于曹雪芹是否真的出家,不得而知,也许只是他信笔由之,把思想的梦呓夸大、延伸、具体化。
我们在往前走一步,甄士隐出家后,他的称号是什么?实际作者给予了明确回答,他便是那个访道求仙的空空道人。何为访道求仙?访道求仙意在追求悟境,寻找高明的智者,解除内心困惑。没想到求仙不成,反被一石绊住,由此有了真正的了悟。
所谓那方石头便是他的口衔之玉,魂魄而已,绊住自己的还是自己。曹雪芹写宝玉,常常把精神肉体劈开,所以他的性爱,婚姻是割裂的,很多时他的精神并不在场,或无法左右肉体,这也是他的痛苦所在。宝玉成了空空道人后,自以为四大皆空,可以忘却先前之事,与肉身做个了断。怎奈还是没有走出精神绝地,想忘之事愈发清晰,不能真正超脱。
在《真与假》中,我曾说过石上故事并无章节,只是一方腹稿,这方腹稿一直折腾着曹雪芹,也就是贾宝玉,亦甄士隐。石头和道士一问一答,是自言自语,肉体和灵魂的一番对话。书中明言曹雪芹用十年时间撰成目录,分出章回,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这无疑告诉我们两点:一是这部书是写完了的,先是在生命里,后是腹中,最后艺术加工,安插纸上;二作者就是曹雪芹,亦是宝玉,所以那些说红楼另有其人者均是无稽之谈,也正因为这部书,曹雪芹给自己重新定位于情僧。所谓的书未成,应该是还没补全,尚有缺处,或还在整理中。阅者一定看仔细是“书未成”而不是“书未完”。未完,多半指未写完;未成,因素颇多,包括未装订成册,未校对完等。
那何为情僧?情僧又代表什么呢?
情僧是人,是精神和肉体真正合二为一的人,不要以为是和尚。情僧的确立,是曹雪芹对自身真正的了结,精神回归肉体的标志。而纸是他的渠道,从此那方石头可以隐去,失去功能,精神肉体不再分割撕扯。
红楼第一回里,至关重要的十六字,“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是宝玉的心理历程。笔者曾在《真与假》中试着解读过。因空见色,这里的色是外物,空是内心。人之初为空,为白纸,是外在的人物景物,予以内心以颜色。即先由眼睛看到,再投射心中,具体呈现。由色生情是指因这些外物的进入,有了知觉,有了喜怒哀乐,有了判断。有了感情后再去看外面的东西,便会注入自己的思想,彼此互相渗透,即传情入色。传情入色后,发现外物是不受主观意志控制和长久依附的,会变化,靠不住的,很痛苦也很失落。发现能解救自己的还是自己,遂放下一切,归零为空。这便是“自色悟空”。一切为空后,并不代表无情,而是不再为外物所动所累,亦无所求,但内心依旧炽热,故曰“情僧”。
所以情僧是人,指有感情的人。这种感情,不是自私狭隘的感情,而是一种境界,高贵的情感,摈弃小我的情感,这是有别常人之处。即做了自己的出家人,而非佛门的出家人。所以红楼最后有情榜,而宝钗多是理,而非情,这是最大的悲哀。
何为情,情便是爱,一种由己及人,由己及物的爱。我们日常常说,此人重情等话,情的对立面是冷酷。所以红楼绝不仅仅是没落贵族的挽歌,而是作者对人生深刻思考的一个过程。能使自己走出困境的还是爱,是超越自我,抛去等级的爱。只是他的觉醒早了一步,并没有匹配的文化与之相呼应,这是他的痛苦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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