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野鸟
2022-01-15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个人在山脚下,我心里并没有什么惧怕的。如果有,那就是讨厌跟着自己的影子。从坝上到小河发源的泉眼,影子都沿着蜿蜒游龙似的河坡跟着我。影子跟草、跟灌木、跟阳光、跟水声游戏着,终究让我愤怒,于是,跳进水深齐胸的河里,跟着一条蛇游泳。
鸭子在下游另一道湾里。
鸭子的头很小,有时候,我也羡慕一只鸭子,不是羡慕它拥有的那一颗小小的头颅和它们的简单快乐,而是羡慕它们有百来个伙伴,一起漫游,一起追逐,一起停歇,一起打瞌睡,一起惊叫,羡慕它们的团队。我不是鸭子,我看到的快乐,不一定是他们真的快乐。它们固定在固定的河道里,我被影子固定着。现在,我在水里,天上丝丝缕缕的白云和并不透明的蓝天,如画板上凝固的颜料。天空很大,不属于我,也不属于鸟,天空空着,属于太阳。
我在水里潜伏。蛇已经去影无踪。我带着丝丝恶意,而带着毒液的蛇却怕我而去。我抱着水底的石头,睁着眼睛,却只看到眼前像遮了一块厚厚的玻璃,很晶莹,却看不到东西,鱼、石头、河岸,都看不见。我把一只手放在眼前,一只扭曲的手掌把我吓出了水面。我飘在河面上,像一只水鬼。那些可怕的传说,像天空一样平淡乏味。
听不到鸭子的声音,我像丢掉了使命。鸭子的安全,就是我的安全,顺游而下,到了浅滩,站起来,我又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重复着我的动作。我想把他摁进水里,但只能是个想法,我得赶紧去找鸭子。一个乡村里放鸭子的少年,当鸭子不仅是家里全部家当,还带着父母所有希望的时候,一只鸭子,比一个人的尊严更重要。
当我像风一样沿着河婆往下狂跑的时候,几次都要失足落水。然而并没有出现失误,我已经灵活的掌握了适应弯弯曲曲的姿势。但我穿过一片小松林,就听见了鸭子的声音。
夏天中午的阳光像葵花一样热烈绽放,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松树的味道。这些都属于我,我拥有着这些,然而我并不稀罕。沿着河坡往东,越发靠近水源地,河与山逼得越紧。在我的对面,就是散发出森森之气的石壁,雨淋水浇,石壁上各种形状的图案形成了一个古怪的世界。我盯着那些线条猜测,就像读一本天书,读不懂,我想,这就是我的无知。
这里的山是荒山。以前,我跟奶奶放牛到过山顶。山上,荒草石山交杂,偶有几块被开垦过的土地也被山下的人忘记了,地里长满了苦艾,如人工侍弄过那般齐整。在石头中有一块石头卓然而出,奶奶说那是“龙脑壳”,我说就是一颗石头花生,只是斜立着而已。奶奶说到山下去看,下了山,就忘记了。现在记起来,想看,只能看到面前一块石壁,像大山的墓碑。
往上,河道越来越窄,鸭子在河道里自觉排成了队。
河道离山远了,到了田野里,对面的山也下滑成了一道斜坡,不见石头,从山脚到山腰,披上了一层整齐的羽毛草——书上叫白茅根的植物,风一吹,就是一层波浪。风不吹,那些与茅草箭一样立着,齐刷刷的,摆下了阵势,在与沉静的天空叫板。
身边水田里的稻子刚泛黄,像给大地涂了一层油膏。我在长满了茅草的河道上摇摇晃晃,影子在跟弯着腰的稻子嬉戏。
一只鸟从对面山坡上新修的坟顶上不经意地飞了出来。
它的出现立刻打破了时空的沉静。
这是一只什么鸟?分明不是鸟,只是一个黑点。但它在半空里飞着,分明就是一只鸟。燕子?麻雀?白头翁?斑鸠?翠鸟?乌鸦?黄莺?我把我能认识的鸟在心里都过了一遍,都不是。这是一只什么鸟?这是一只从地里飞出的鸟?新坟里埋的是谁?
一只鸟在羽毛草的上空起起落落,姿态一点也不优美,像在水面上划水花的瓦片,时时刻刻都要落进水里一样。它有使命么?它是死者的化身?它为什么从新坟顶上飞起来?它就这样走了么?它是去投胎么?或者死人已经转世为一只鸟了?羽毛草的山坡上一片平静,油油绿绿,油绿之上,什么也没有。
那只鸟呢?
为什么只有一只鸟呢?
那些鸟呢?
鸟不喜欢这里的荒山?
这是一只落单的鸟?
这是一只迷茫的鸟?
这是一只什么鸟呢?
一个敏感的人无所事事的在一个寂寥的环境里,面前发生一丁点的事,都像一只鸭子突然失踪一样,带来无尽的遐想。影子到了我的前面,我突然想起来,我怎么没有看到鸟的影子呢?那只鸟飞起来的时候,它的影子落在了哪里?图画上,雄鹰的影子跟雄鹰一样英武。而那只鸟只是一野鸟,野鸟的影子投在茅草地上,就被茅草刺穿了。野鸟看见了,所以才惊恐地跌跌撞撞一样逃命?
我突然羡慕起逃命的鸟。
无论它来自哪里,它不像我一样,明知道这弯弯曲曲的河道像一条麻绳,还是钻了进来。歌也罢,跳也罢,坐也罢,沉默也罢,只有影子在嬉戏,而我在被刺痛。痛就痛了,疯就疯了,而身上的使命不能忘。我是孤独的,在湘南乡下的崇山峻岭里,在田野与庄稼地上,在村巷或水边,孤独的人不止我一个,每个承担了使命的人,都是孤独的人。
消失的鸟,游走的蛇,都不需较真和记忆。在这个世界,它们是自由的,它们在为自由而逃跑。人不能逃,还要长大,长大了会像荒山一样承载岁月。
20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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