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 片(修改稿)
2022-01-15经典散文
[db:简介]
李新文
我思念的方向是从一座老屋开始的。
那屋子,总沿着月光的通道,伸入我的梦境。并且,响起一遍遍的读书声以及童年的打闹声。这声音连成一片,让我在寒冷的冬夜生出一些暖意。
屋很老——一色的青砖到脊,汉瓦盖顶。上有家神位,中有天井,下有皮楼。这样的格局,流淌着江南水乡的建筑风味。而烟熏火燎的墙壁,破旧的雕花窗棂,又藏了不少岁月。尽管上了年纪,仍是我的启蒙学堂。
天井以东的上堂屋,摆着几溜用枞木板与树桩钉成的课桌,放一些自带的木椅,北墙上挂一块龇牙咧嘴的黑板,便成了学堂的全部内容。一段锈迹斑斑的铁轨挂在进门的木柱上,敲一下,当当响,显示一种声音的存在。
学堂的老师姓何,是个矮子,半秃着顶,嗓子又尖。那模样,像电影里的座山雕。村人都管他叫何白天,大概是说他有点牛皮哄哄。
没上学时,我经常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朝学堂的方向跑,跑了一阵,又停下来。终于一回跟到了大门口,却不敢进。为啥?何白天敲响铁轨后,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眼睛瞪着,嘴巴鼓着,手里拿了个长木板。见学生姗姗来迟,板子一晃,大喊,懒鬼,还晓得上学呀,不怕太阳晒熟屁股?!说话时,唾沫星子乱飞,尖锐的嗓音也射了出来,射得早晨的太阳闪了几下。我吓了一跳,却看见他的嘴巴张成了圆形,在打哈欠。不一会,教室里响起呜呜哇哇的早读声,高低起伏,像一群青蛙在闹池塘。我把身子贴在门口向里瞄,却发现天井旁的麻石板上歪着一口半大不小的鼎锅,饭渣儿、碗筷儿胡乱地搅在一起,还有草砖里烧过的柴火痕迹朗朗大现。烟熏火燎的气味,从堂屋里冒出来,直撞人的鼻息。看来,这何白天才是真正的懒鬼。
他牛皮哄哄了什么,不大清楚。只知暑假一过,我要坐进这所学堂,接受他的教育。
那时侯,大集体喊得风生水起,村人全被绑在土地上,勒得生痛。
很快开学了,报名的新生却寥寥无几。不是没有娃娃,而是交不起学费。他只好上门去游说,一家家动员。那模样,如孔子周游列国,可是即便说得喉咙冒烟,也收效不大。我听见春跛子的声音飘过来——饭都吃不饱,读书有个鸟用!这一说,反把何白天呛得额头发愣,两眼发直。踏着夕阳回来,落日的余晖贴着他的身影照着,散发着的两道反光却把我的眼睛照花了。一逍是从他的袖子上发出来的——整个袖子结成了绑壳,像面镜子。另一道是秃头上反射过来的。
何白天的邋遢,还有懒,很招村人非议。尽管这样,我爹仍对他佩服得不行。不是别的,而是有内才。那次,请他作号匾联,毛笔一提,唰、唰、唰,一挥而就。字写得潇潇洒洒,话说到了心坎里。那感觉,让我爹美死了。那天傍晚,爹在半路上遇到了何白天,一脸难色地说,挂一下账行么?行。我看见何白天慢慢吐出那个字,也一脸无可奈何。不久,村人纷纷效仿,挂着欠着,仿佛何白天成了个赊账的小卖部。
因为矮,而且胖,他每天敲钟时,得在地上加了个凳子。当当当的声音在屋梁上缠绕,让来往穿梭的老鼠缩着身子听,也觉得这是个庄严时刻。然而,凳子用久了,不堪重负,终于咔嚓一声,把那肥胖的身体摔倒在地。望着他那气急败坏大骂凳子的情形,差点嘴巴笑歪。
拂去灰尘,气乎乎的拿着粉笔、课本,还有一根两尺来长的木板,黑板前一站,用尖厉的嗓门大声说:“上课!”可那个“课”字拖得太长,声音又尖,像锋利的铁铲刮锅子似的特难受。于是,我们在这高而尖的声音里,稀里糊涂站起,又稀里糊涂坐下。然后听他用跑调十万八千里的普通话朗读课文,然后我们也跟着跑调十万八千里。在这个学堂,他既是堂长,又是教员。既教低年级,又教高年级。既教语文,又教算术,还教音乐、美术、劳动等科目。真的是语、算、音、体、美一肩挑。
我爹十分神气地说,何白天是个能人,样样捡得起,最厉害的是让娃儿们服行。其实,我们最怕的是他讲桌上的板子。只要谁叽叽呱呱讲小话,扎叭扎叭吃零食,或东张西望走神的,准会气纠纠地跑来,按住你的手板,一顿好打。打一下也无没什么,还边打边念念有词——板子南山竹,不打书不读。似乎打板子有了充足的理由。我那时天不怕地不怕,用爹的话说是打不死的程咬金。我坐在最后一排,每每看见他打哈欠或袖子结成绑壳的样子,总偷偷发笑。有时还在桌底下吃零食。要说,那时肚子还真饿。你想,一日三餐南瓜红薯当饭怎不饿呢?只好带一两只烧茴中途充饥。一日课间,抖抖嗦嗦刚摸出一只,便被逮住了。吃的什么?拿出来。没办法,只好放到桌上,那茴吐着一丝一丝的热气。热烘烘的气味,一下子把教室填满了。瞄一眼其他的同学,眼睛全盯在烧茴上,口水直流。何老师一望,更火了。大喊,不看。于是,大家便不看,统一调头。我得到的奖赏少不了吃一顿板子,还被请到黑板前站半个小时的马步。直到何白天出现了两个影子才得以释放。
我对那木板又恨又怕,真想冲上去砸个稀烂。
何白天上课严厉,方法却简单。就四个字:死记硬背。我们到校早,他更早。他在天井旁一边用鼎锅煮饭,一边扯开喉咙喊,读书!我们便各就各位呜哩哇哩的读,又呜哩哇哩的背。有时,还故意学着他的样子摇头晃脑,晃得一片参差。朗读的内容当然不是唐诗宋词,也不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之类的名目,而是一些被政治化了的东西。在这里,我们过早地了闻到了英雄主义气味。课文背不出的,要留校。继续读,继续背,非弄个顺流倒背不可。我最怕留校,据说天一黑,屋里会有一些怪东西拱出来,专吸人的魂魄。当然,还怕挨板子。好在我把口号式的文字记得很牢,屡屡过关。但李建新却呆痴死了,一篇《小冬子刀劈胡汉山》的课文,读了不下百篇,还是没背出。气得何白天直跳脚,给他一顿板子,还骂他是只蠢猪。
不少同学也跟着喊,蠢猪,蠢猪,蠢猪。他爹春跛子知道后,把何白天恨得牙根痒痒的。我却与李建新交好,一起踢房、打咵、打泡湫(游泳)。甚至,还密谋着把那打人的板子偷走或烧掉。
学堂前有个大池塘,风一吹,波光粼粼,充满许多诱惑。这塘大,而且深,曾淹死过人,听说阴魂不散化成了水鬼,有人靠近便会扯脚。但我们受不了水的诱惑,一到夏天的中午,便一个接一个下水,扑通扑通地打水仗。那天,趁何白天弄应酬去了,一窝蜂脱得精光,鱼儿般在水里游。那感觉畅快极了,柳宗元说的“皆若空游无所依……”大概是这个样子吧。此刻,我们忘记了时间的存在,玩得忘乎所以,突然何白天出现了。他把岸边的衣裤拽在手里,直挺挺地大吼:不要命了,啊!我吓得全身发抖,头一个上岸。想逃跑,却被逮个正着,揪住了耳朵,然后一个揪着另一个的耳朵往前走,形成了长长的连环耳造型。那天中午,我们赤条条的在黑板前进行集体扎马,屁股上没少挨板子。这模样,让围观的村人笑得前俯后仰。
我爹说,打得好,打得好,不打会翻天。而我,决计要把那板子毁了。
学堂中央的天井是个好地方。上纳天光,下接地气。春天,燕子翩然归来,满嘴啁啾,湿润了一个屋子。夏天,阳光射过来,刹那间课堂全白了。秋天,木叶儿从高处飘过来,吸引了我们的目光。而冬天,一刀一刀的风,钻进颈脖,让人浑身战抖,无所适从。何白天却有办法,在天井旁烧了一堆火,亮晃晃的。他说,谁先背出《董存瑞》,谁就烤火。背不出的打板子。板子,板子,板子,又是板子。好像除了板子,就没别的。这让我对他有了一分憎恨,觉得中国若革命,第一个是要打倒何白天。此刻,我们拼命地读,拼命地记,吐出的词儿像水里的鱼在吐泡泡。可越着急,越背不出。红色的火光射过来,映亮一张张苍白的脸,这火充满了太多的温暖与诱惑,一如燃烧的火柴对那个雪夜里小女孩的诱惑。何白天坐在柴火旁,拿着一本发黄的不知什么的书看得津津有味,半眯不眯的眼睛里,淌出不少快活。不一会,《董存瑞》终于被一个叫李克仁的同学背了出来,看着他坐拥柴火满脸悠然的神态,我们羡慕得几近愤怒。
趁何白天去上茅厕,我与李建新猫着身子蹑手蹑脚溜到讲桌边,做贼似地,将那打了我们无数次的板子拽在手里。然后窜出后门,呼啦一声甩到茅深草乱的墈上,像甩掉了一种师道尊严,也甩掉了一段痛苦的记忆。
铁轨响了几下,继续上课。何白天习惯性地去拿木条。一摸,空的。低着头,又前前后后瞄了一番,仍是空的。一刹那,他意识到了什么,秃着的额上现出了红色,眼一鼓,大嚷,捣了蛋的站出来。否则,统统留校。那一刻,我与李建新害怕得要命,心里在咚咚打鼓。一个接一个被叫着站起来,都说不知道。气氛很紧张,听得雪花从天井上簌簌落下的声音。终于叫了我的名字,嗡的一响站起来。竟胡乱说了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怕死就不当共产党员。何白天哭笑不得,只好叫我坐下。而课堂上的空气却被我莫名其妙的回答调拔得风生水起,哗啦作响。
这里,唯一不受罚的是学雷锋。春天来了,雷锋的精神也悄然降临。尽管我们开口闭口喊学雷锋,但雷锋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谁也没见过。更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为何有如此巨大的魔力叫全国人民倾倒,甚至匍匐?!我的想象中,丝毫不比孙悟空如来佛祖逊色,至少属于救苦救难的菩萨。而我那时候,的确做了一件让同学们汗颜甚至肃然起敬的大事——帮一个同学把松动的课桌脚修好了,这一连串的动作还被何白天看得一清二楚。放学时,他一脸严肃地说,我们这里出了个活雷锋,大家一定要向他学习,向他看齐!他的话铿锵有力,如一群长了翅膀的词语在空中飞翔,似要将人带入一种妙境,让人飘然若醉。那一刻,我不知大伙儿是向雷锋学习,还是向我学习。反正,兴奋得云里雾里。似乎,全身的每一根血管都贲张开来,每一个毛细孔都舒张开来,像喝了一碗香喷喷的鲜汤。一刹那,也看见何白天向我投来少有的兴奋与和善,并带着一种鼓舞。
没了板子,空气一下快活起来。
不久,鹦鹅学舌也开始了。课堂上,何白天尖着嗓子,我们也尖着嗓子。他说我们怪里怪气。我们也说怪里怪气。他又说,再学打板子。我们也说打板子……结果,弄得他气咻咻的,哭笑不得。
李建新比我高两级,开始作文了。那天下午,黑板上忽然画了一幅图。画面上出现一架长坡,坡上有一辆板车,车的后面撑着一把大斧。画的顶上写了个题目——老大斧推车。这画怪怪的,让人一头雾水。上课了,何白天叫李建新解释一下,他站了老半天,吱吱唔唔说不出,脑袋耷拉得很低。何白天望了一阵,长叹:亏你读了三年书,吃了那么多饭,连个“爷”字也写错,饭桶,饭桶,真是个饭桶。那厮被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我却在一旁偷笑,何白天问,好笑么?这下,我也被喊起来一同罚站。
那年月,大字报还没肃清,一眨眼,“反击右倾翻案风”又来临了。何老师说,随便响应一下。我们买了纸笔,乱写一气。清早,贴在屋墙上,白了一大片,引起不少村人的兴致。李建新那厮却看得特别仔细,一个细节也不放过。忽然眼睛一亮,发现了惊天秘密——何白天一不小心写成了“左倾翻案风”。一字之差,天地有别。那家伙忍不住大喊,何白天吃了那么多饭,连个右字也写错,饭桶、饭桶,真是个饭桶。我也跟着说,饭桶、饭桶,饭桶……这下,春跛子和几个积极分子呼的一声冲了上来,没等何白天省过神便用绳子把他绑了,还说他是现行反革命,要彻底打倒,踏上一脚,吐一泡痰,让其死无扭也,永世不得翻身。之后,我听见的是一通拳脚的踢打声,接着是何白天扑通倒地。然后呢?然后是在大吼声中被人拖起挂牌游行。明亮的光里,我看见何白天的嘴角边流出不少血,但牙齿咬着,咬着,一声不吭,与太阳下闪着光亮的秃头形成了不可知的比照。我也看见我爹的一张脸黑着,黑得比夜色还深。显然,毫无办法,爱莫能助。而春跛子,以及赊着欠着学费的汉子们则在地坪上狂喊大叫。尖厉的叫声,把枣树上的鸟儿也吓飞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并非爹的胆小,而是全民失语,所有的真话堵在喉咙里,出不来。
这天,我们没有上课,教室里空荡荡的,显得那么寂寞。只有风,从天井的入口一下一下飘过来,把墙壁上的大字报掀得呼啦作响,像一种肆虐的流言。不久,学堂换了老师。而何白天却进了班房,这是我没想到的,真没想到。
那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耳畔老传来何白天挨板子的声音。打一下,呼呼的响,仿佛打在我的身上。而进入梦乡,那矮且胖的身体又一步步向我走来,还闪出一抹不可知的笑。忽然觉得他的遭遇,多多少少与李建新和我脱不了干系。
说到底,他的牛皮哄哄就说了那么一句——跳梁小丑终要倒台的。或许,这话说了不止一遍,一时兴起没有忍起。爹告诉我时,何白天却从村子里消失了。
不久,果真雨过天晴,何老师也无罪释放。但,从此杳如黄鹤。
流云匆匆,一晃几十年了。我曾无数次梦回老屋,踏着月光,去抚摸那斑驳的木柱和柱子上的铁轨,还有枞木板做成的课桌;倾听天井旁鼎锅淘米的声音以及何老师尖大的嗓门。但这一切却遥远得如一个美丽的童话。至此,我才明白已无法回到童年的课桌旁,也无法重温那紧张的气氛了。岁月如梦似幻,不知何老师如今在哪里,生活得咋样?便想,步入暮年的他,一定淡忘了那些旧事吧。在贮满月光的梦里行走,忽然想起那个句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要说,我与何老师之间的别离,又岂止茫茫十年呢!
新近回乡,万没想到迎接我的是一地杂乱的残片,那座百年老屋连同它的记忆一起坍塌在开发的进程中,只有风在呼啦啦的响。便想,坍塌也是一种瓦解,瓦解许多不合常理的东西。或许,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记忆。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每一分钟都有什么东西从时间的缝隙里湮灭与消失。同样,又有一种东西悄然生长出来。只是此物非彼物了。
夜来得很快,月儿挂上了树梢。我在残存的瓦砾间行走,每挪一步,都感到异常沉重,几乎抬不动脚。不知我的到来,是为寻找一分忏悔的理由,还是什么?而面对遍地的月光和无数生命的残骸,找不到答案。一阵风吹来,发出如缕的啸声。月光下伫立了很久,茫然无措,感觉世事无常,像一种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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