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茶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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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蛋茶
睢建民
千百年来，中国人传统的以茶待客，品茗佐餐，已成为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礼节。而豫东一带流行的鸡蛋茶，曾经是主人招待贵客最拿得出手的上品。
故乡地处豫东大平原，亦称黄泛区，在那瓜代菜的清贫岁月，农村妇女几乎都会煮鸡蛋茶，蜗居乡里半辈子，平生极少能品尝一回自个的手艺。皆因一家人的油盐酱醋，还有孩子们读书的学杂费，都指望鸡屁股下蛋，以此换来微薄的零花钱补贴家用。男孩子到了订婚的年龄，头一趟去未来媳妇家“相门户”，女方家里可以不管饭吃，但煮一碗鸡蛋茶招待新女婿是必须的。那年头，农家散养的柴鸡满大街乱跑，草丛中觅得小虫子吃活食儿，母鸡下的蛋虽不及时下喂饲料催生的个头大，浓度却极高，蛋黄泛橘红色，打开绝不会散黄儿。新女婿上门来，端坐于堂屋当门，任目光挑剔的婶子大娘们多剜几眼，瞧那架势就好像给自家挑女婿，老辣的眼神直盯盯恨不能穿透男孩子的五脏六腑。这时候，未来的丈母娘则满脸喜滋滋踮着一双小脚钻进套间内，从瓦罐里摸出舍不得吃的鸡蛋，或者到夹洞的窗户下，窗户棂上吊一只破篮子，母鸡正卧在里边下蛋，急切去收表皮带血迹的新鲜蛋，拿肥大的袖筒遮掩着直奔厨房。家家户户的地锅都烧柴禾，几把麦秸火烧开水，小心翼翼将鸡蛋搁铁锅沿上磕开口，依次打荷包蛋入沸水中，整整四个，寓意好事成双。锅上锅下，老太太手忙脚乱从灶膛里撤了柴草，用小火慢慢熬煮。烟熏火燎的厨屋麦秸火灰儿乱飞，落入沸腾的锅里，立时就有点点黑星儿，任老太太怎么用勺子都撇不干净。煮鸡蛋茶最重要的是把握火候，不能大，也不能小，煮好的荷包蛋整个儿就是一件件艺术品，蛋白中间包裹着似露非露的蛋黄，黄中泛橘红色，犹如和田子料金镶玉一般晶莹剔透。四个荷包蛋原汁原味盛入一只青花瓷碗内，碗底放两调羹红沙糖，热气腾腾端上来，让新女婿一个人吃。众目睽睽之下，男孩子安分地坐着，接过茶碗使筷子搅几下沉在碗底的红沙糖，夹起荷包蛋咬一小口，嫩蛋黄带糖芯儿，软香甜蜜蜜，惹人胃口大开。乡下的老规矩，任你新女婿再嘴馋，也不能将这碗鸡蛋茶吃完，最多吃两个，怯生生放下碗筷。此刻，早有不谙世事的顽童倚在门框上，伸出舌尖直舔嘴唇，那剩下的“嘴把儿”，自然就归顽童享用了。当年，老家邻居的小子长得憨头大额脑，一身的蛮力，眼看就过了婚姻的埂，在媒人的说和下交上桃花运。相亲那天，或许是清贫日子肚子半饥不饱，让那孩子瞅见一碗鸡蛋茶两眼发直，架不住女方婶子大娘虚情假意的让客，呼噜噜将本不该喝完的鸡蛋茶给报销了，结果也把一桩婚事给搅黄了，名声被传出去，好长时间寻不下媳妇。
新女婿喝茶要守规矩，“好嘴”却能喝完那碗鸡蛋茶。好嘴是乡下远近闻名的媒人，靠三寸不烂之舌，死蛤蟆都能说出尿来。好嘴想打牙祭了，隔三差五往邻居家跑，翘起二郎腿大大咧咧说：“媒人眼里有杆秤，掂起两头一般重。”立等着邻家女人烧鸡蛋茶喝，那吃相极其饿馋，一口一个荷包蛋，噎的白瞪眼，伸脖子咕嘟几口红糖水送下去。尽管如此，邻家女人依然仰起三分似笑七分像哭的老脸巴结好嘴，谁让她家憨实的孩子不懂规矩呢。
乡下还有一种人能喝完那碗鸡蛋茶，就是开药铺的老中医，俗称“脉力先”（即先生的尊称）。农家有高堂在，七老八十岁的，难免不害病，重者卧床不起，气若游丝，大都请脉力先上门把脉。东村的老任先是有名望的中医，《珍珠囊四百味药性赋》背得滚瓜烂熟，辨证施治，切脉问诊，阎王门前能断阴阳。老任先80高寿，须发皆白，经常被患者家属用架子车接送出诊，进门不说话，兀自拉着病人如枣树皮一般的手臂，仔细把一阵脉搏，出门就摇头，那意思是说，该预备后事了。这时候，主人恭敬端上一碗鸡蛋茶，老任先也不推辞，拿湿毛巾擦擦手，端起碗慢慢品尝，时不时抬手推一下滑到鼻尖的眼睛，举止沉稳有度，颇具仙风道骨，令人肃然起敬。
斗转星移，事须变幻。当今社会开放，年轻人自由恋爱，早已破了规矩，招待贵客的鸡蛋茶，亦被香茗所替代，成为那个特定时代的记忆。而鸡蛋茶并未就此消失，反倒上了普通农家的餐桌。清晨起床，殷实的农家图省事，煮几个荷包蛋佐餐，如同南方人习惯吃的早茶，已属家常便饭。
睢建民
千百年来，中国人传统的以茶待客，品茗佐餐，已成为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礼节。而豫东一带流行的鸡蛋茶，曾经是主人招待贵客最拿得出手的上品。
故乡地处豫东大平原，亦称黄泛区，在那瓜代菜的清贫岁月，农村妇女几乎都会煮鸡蛋茶，蜗居乡里半辈子，平生极少能品尝一回自个的手艺。皆因一家人的油盐酱醋，还有孩子们读书的学杂费，都指望鸡屁股下蛋，以此换来微薄的零花钱补贴家用。男孩子到了订婚的年龄，头一趟去未来媳妇家“相门户”，女方家里可以不管饭吃，但煮一碗鸡蛋茶招待新女婿是必须的。那年头，农家散养的柴鸡满大街乱跑，草丛中觅得小虫子吃活食儿，母鸡下的蛋虽不及时下喂饲料催生的个头大，浓度却极高，蛋黄泛橘红色，打开绝不会散黄儿。新女婿上门来，端坐于堂屋当门，任目光挑剔的婶子大娘们多剜几眼，瞧那架势就好像给自家挑女婿，老辣的眼神直盯盯恨不能穿透男孩子的五脏六腑。这时候，未来的丈母娘则满脸喜滋滋踮着一双小脚钻进套间内，从瓦罐里摸出舍不得吃的鸡蛋，或者到夹洞的窗户下，窗户棂上吊一只破篮子，母鸡正卧在里边下蛋，急切去收表皮带血迹的新鲜蛋，拿肥大的袖筒遮掩着直奔厨房。家家户户的地锅都烧柴禾，几把麦秸火烧开水，小心翼翼将鸡蛋搁铁锅沿上磕开口，依次打荷包蛋入沸水中，整整四个，寓意好事成双。锅上锅下，老太太手忙脚乱从灶膛里撤了柴草，用小火慢慢熬煮。烟熏火燎的厨屋麦秸火灰儿乱飞，落入沸腾的锅里，立时就有点点黑星儿，任老太太怎么用勺子都撇不干净。煮鸡蛋茶最重要的是把握火候，不能大，也不能小，煮好的荷包蛋整个儿就是一件件艺术品，蛋白中间包裹着似露非露的蛋黄，黄中泛橘红色，犹如和田子料金镶玉一般晶莹剔透。四个荷包蛋原汁原味盛入一只青花瓷碗内，碗底放两调羹红沙糖，热气腾腾端上来，让新女婿一个人吃。众目睽睽之下，男孩子安分地坐着，接过茶碗使筷子搅几下沉在碗底的红沙糖，夹起荷包蛋咬一小口，嫩蛋黄带糖芯儿，软香甜蜜蜜，惹人胃口大开。乡下的老规矩，任你新女婿再嘴馋，也不能将这碗鸡蛋茶吃完，最多吃两个，怯生生放下碗筷。此刻，早有不谙世事的顽童倚在门框上，伸出舌尖直舔嘴唇，那剩下的“嘴把儿”，自然就归顽童享用了。当年，老家邻居的小子长得憨头大额脑，一身的蛮力，眼看就过了婚姻的埂，在媒人的说和下交上桃花运。相亲那天，或许是清贫日子肚子半饥不饱，让那孩子瞅见一碗鸡蛋茶两眼发直，架不住女方婶子大娘虚情假意的让客，呼噜噜将本不该喝完的鸡蛋茶给报销了，结果也把一桩婚事给搅黄了，名声被传出去，好长时间寻不下媳妇。
新女婿喝茶要守规矩，“好嘴”却能喝完那碗鸡蛋茶。好嘴是乡下远近闻名的媒人，靠三寸不烂之舌，死蛤蟆都能说出尿来。好嘴想打牙祭了，隔三差五往邻居家跑，翘起二郎腿大大咧咧说：“媒人眼里有杆秤，掂起两头一般重。”立等着邻家女人烧鸡蛋茶喝，那吃相极其饿馋，一口一个荷包蛋，噎的白瞪眼，伸脖子咕嘟几口红糖水送下去。尽管如此，邻家女人依然仰起三分似笑七分像哭的老脸巴结好嘴，谁让她家憨实的孩子不懂规矩呢。
乡下还有一种人能喝完那碗鸡蛋茶，就是开药铺的老中医，俗称“脉力先”（即先生的尊称）。农家有高堂在，七老八十岁的，难免不害病，重者卧床不起，气若游丝，大都请脉力先上门把脉。东村的老任先是有名望的中医，《珍珠囊四百味药性赋》背得滚瓜烂熟，辨证施治，切脉问诊，阎王门前能断阴阳。老任先80高寿，须发皆白，经常被患者家属用架子车接送出诊，进门不说话，兀自拉着病人如枣树皮一般的手臂，仔细把一阵脉搏，出门就摇头，那意思是说，该预备后事了。这时候，主人恭敬端上一碗鸡蛋茶，老任先也不推辞，拿湿毛巾擦擦手，端起碗慢慢品尝，时不时抬手推一下滑到鼻尖的眼睛，举止沉稳有度，颇具仙风道骨，令人肃然起敬。
斗转星移，事须变幻。当今社会开放，年轻人自由恋爱，早已破了规矩，招待贵客的鸡蛋茶，亦被香茗所替代，成为那个特定时代的记忆。而鸡蛋茶并未就此消失，反倒上了普通农家的餐桌。清晨起床，殷实的农家图省事，煮几个荷包蛋佐餐，如同南方人习惯吃的早茶，已属家常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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