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北口的老照片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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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北口的老照片
贾志红
我跟在他的后面,三月的阳光在他一米八五的身躯后,投下了一个长长的影子。我常常被他的影子罩住。在背光的城墙下,我们两个人又都被古长城的影子罩住。
我们站在一段从一千四百年以前的北齐就开始修建的古长城上。周围是北方三月的景致。北方春来晚,大地并没有吐绿。没有化尽的残雪退缩到墙根儿,奄奄一息。
我和我的朋友老狄,走在古北口长城上。
老狄气喘吁吁地沿着城墙向上攀爬,间或擦一擦额头的细汗。我也如此。
这是一段未被开发的长城,除了我们两人,没有游客。
当然也没有路。
我们从卧虎山下的一个小村子开始进入。潮河的水比去年大了,老狄往远处望了望,这样说了一句。老狄对这一带很熟悉。他是一个民间保护长城组织的成员,多年来,他和他的伙伴们,一直致力于野长城的保护宣传。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块墙砖、每一座碉楼。他以不同时期的老照片为蓝本,实地重拍,用来比对,及时发现损毁,继而向官方或者向社会发出呼声。
此行,他的怀里揣着一张纸,是一张摄于一九三三年的老照片的影印件。也是在三月里拍摄的。老狄说拍摄者是一位俞姓的中国国民军的军医。从时间上来推算,俞氏军医应该是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几十年的时间,放在浩瀚的历史长卷里,不过是一瞬间。但对个体,就是一个人的生命史。
在山脚下,我细看过这张纸。从看见的一瞬间,我意识到我对这张老照片的关注点,或许和老狄有着差异。他的眼睛盯着砖砖瓦瓦,我更想探究一下镜头背后的故事。
我看着老狄像研究一张军事地图一样,把它和周围的地形相互比对。然后大手一挥,确定了我们的攀爬路线。
那张纸上,是一段逶迤的长城。拍摄者显然是站在一个碉楼的箭窗前取景的。构图由近渐远,长城翻山越岭,一路远去。黑白的色彩,北方旷野的清寂、苍凉。
它呈现的画面,令人不由得去联想,甚至去倾听。
好照片是有联想余地的,也是有声音的。
声音是三月固有的。北归的雁群,打着呼哨飞越头顶上方的长空;风掠过原野,拍打城墙;出蛰太早的小虫,躲在枯草里瑟瑟地等待着春暖。
天空瓦蓝,阳光明艳,旷野寂静。
有时我会踩落一块残砖,像做错事的孩子,我并不去看残砖跌落的方向,而是紧盯着老狄的表情,然后,掩饰似的举起我的相机,不再看他。单反的咔嚓声,令这寂静更加清远。
停下脚步喘息的时候,我会想起几十年前的那位军医。在他的三月,是不是也在这样的天空下听到了这些寂静之音?
我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几十年前的那个春天,长城内外是个偌大的火药桶。
仅在三月,就发生过这样的战事:四日,中国国民军六十七军一〇七师,在古北口,和侵华日军有一场浴血之战,史称青石梁之战。战斗持续了三天,五百多名同胞战士,长眠在古老的长城脚下。八日,日军以空军掩护,轮回在低空扫射,步兵在三辆坦克和远程炮轰击下,向古北口大关进攻。十日,日军在六三四团的身后,用许多门小钢炮、机枪,向将军楼、炮筒子沟口长城上、敌楼上所有有守军的部位,猛烈轰击。十一日,中国国民军陆军第六军团第一一二师,在日寇疯狂的空军和炮兵的进攻下,终于难以支持,向南撤退,不计其数的炮弹,遮天蔽日的滚滚硝烟,熏黑了古北口长城的将军楼。万里长城,这是唯一的一座被入侵的炮火炙烤得变了颜色的城楼……
不仅仅是三月,长城抗战从一九三三年的一月一日至五月三十一日,历时整整五个月。后来是失守。然后是长达十二年的被日寇占领的血腥时期。
黑云罩城,山河破碎,哪里还有阳光下的寂静之音。
可是那张老照片,呈现的场景,却是那么静谧。我是个摄影爱好者,我明白一张照片的拍摄者,若是怀着对战争的恐惧,对战火的焦虑,他是捕捉不到世界的宁静之美的。
但一切资料都显示,他摄于三月。
三月,大地怀着春,却久久分娩不下,阵痛的呼号响彻云霄。
我们爬上了一座碉楼。老狄再次提醒我留意脚下的砖,他夸张地说,踩在这些残砖上就像踩在他的心口。他指给我看山坡上的挡马墙和城墙上朝着关外的滚木擂石口。四周崇山峻岭,长城随着燕山山脉的山势蜿蜒起伏。北齐和明朝,两个时期的长城在这里并存。古北口古镇,像被两条弯曲的手臂揽起来一样,尤显安详静谧。
站在碉楼之上,老狄整了整自己的帽子,压低了帽檐。他清了清嗓子,如一位指点江山的将军般说,你看,这儿东有蟠龙,西有卧虎,形成两山相携的阵势,历来是从辽西平原、内蒙古进入中原的咽喉要道;还有潮河,劈开峡谷,又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加上远处的山海关、铁门关、水门关的呼应,理论上可以说是固若金汤。
固若金汤,我知道他指的是冷兵器时代。我佩服我的一些男性朋友,包括老狄,他们谈论战争,总是滔滔不绝、出口成章,也总能彰显运筹帷幄的才华。站在一段古长城上,身为不善谈论战争的女性,我也理所当然地明白,古北口,一千四百年里,为战争而生的长城,是一卷硝烟熏染的兵书。它经历的征尘弥漫,见识的炮火冲天,不计其数。
老狄的慷慨激昂很快被自己的一阵咳嗽打断,就像春天被战争打断了一样。我知道他一直被咳嗽这个顽疾困扰。咳嗽总是看似突然而至,实则病灶潜伏许久。这和战争也有相似之处。我同情地看着他咳,无法安慰。他从保温瓶里倒了一杯热水,慢慢喝。在等待他平复的间隙里,我在碉楼的墙壁上发现了一些刻上去的字。是用刀刻上去的,并非修建长城时烧铸的文字砖。那些字,用力很深、很粗,仿佛带着狠和仇。那是部队的代码、士兵的名字和刻字的时间。“中八兵”“木村”“昭和八年四月十日”这样的字眼,显然是日军所为。
我临箭窗而站,举起我的相机。从箭窗口俯拍长城,一直被认为是长城摄影的最讨巧的构图。能彰显古长城的巍峨、磅礴,表达苍凉怀古之情。
这个取景的角度,和那张老照片,不谋而合。
只是长城的走势,有着不一样的弧度。显然,这里并不是俞氏军医举起相机的地方。
我们继续攀爬。在一处破损得仿佛把自己的五腑六脏都扯出来的墙体下,老狄再次从怀里掏出了那张影印件,然后盯着眼前的旧城墙,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一阵没有方向的风,旋转着刮过来,那张纸在风中发出很脆的声响。老狄用长长的手指把照片按在一块残砖上,看着我,一丝得意,不易察觉地漾在他的脸上。他挥手指着前方的一个碉楼,大声说,看,应该在那儿。老狄的语气,权威得像一个考古学者。炫目的光线下,半张脸藏在压低了的帽檐里。
我们终于找到了老照片的拍摄之地。
选好位置,固定好相机。老狄用几粒石子把老照片压在箭窗的台子上。我们试图重现几十年前的一个场景。
阳光透过敌楼的破损门窗,照射进来,在昏暗的空间,如舞台的光束在追赶一段往事。穿堂的风从倒塌了一半的两个相对的洞口,猛烈地对刮。那张纸在风中想挣脱石子的禁锢,却有飞翔不动的重量。
我食指弯曲,搭在快门上。
千分之一秒,眼前的景象就能纳入我的相机。
我却沉重、迟缓。
这个场景注定不是一次单纯的拍摄。
动用食指,令我浮想联翩。
按下相机快门或扣动枪支扳机,对一根食指来说都不是难事。俞氏军医的食指在战地还有另一个强大的功能:在其他手指的配合下,从滴血的伤口里,取出罪恶的子弹。
那根手指,是纤细修长的吧?也应是灵动敏感的。
我们这代人对战争的直观感受都来自影视片。令我记忆深刻的不是那些惨烈的炮火场面,而是战斗的间隙,硝烟散去,世界静了下来,镜头在慢慢地摇,先是一块石头进入视野,继而,我看见,一簇鲜艳的野菊,依偎在石下,灿然盛开。
我想,那位热爱摄影的俞军医,在那个三月,在一个小小的宁静的瞬间,放下枪,放下手术刀。放下。不能永久放下就暂时放下。难得的宁静,炮火中的静谧尤其珍贵。他举起自己不离身的相机。他看见,三月的阳光在古老的城墙上舞动着它绚丽的光影;他也看见,春天的小草从墙砖的缝隙里探出它纤弱的身躯。他食指一动,那一刻,山河壮丽,落日凄美,侠骨柔肠。
是这样的吧?
我也动了我的食指。残破的城墙,在傍晚的光线下,像一个匍匐在荒岭上的躯体。一段古长城,时隔几十年,以完全相同的角度和走势,定格在我的相机里。
完成拍摄之后,晚霞满天。
我们沉浸在这样的长烟落日里,过了许久,老狄说,不到长城看落日,焉知天下有悲歌。
我看了他一眼,我知道,我们大约在同一个故事里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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