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

　　【一】
　　与杨梅相识，是在2007年的夏天。那年，我被公司派遣到杭州负责一个商业项目的筹建。杨梅是地道的杭州人，家在位于西湖景区西南面的龙井村，她来公司应聘保洁员的工作，并顺利地通过了审核，成了公司最底层的一名员工。
　　那天，我从外面办完事回公司，在一楼电梯口看到了穿着一身蓝布工作服的她。她长得不高，看上去很是瘦小，皮肤黑黑的，扎着高高的马尾辫，手里拿着比她身体还要高的平板拖费劲地拖着。我以为她的年龄不会超过十八岁，便找来公司负责招聘的人事专员小何，责问她为何招收年龄上不符合用工要求的员工？
　　小何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把杨梅叫了过来，我看到她一拐一拐地瘸着腿，艰难地走过来，满脸的惊慌，低着头。
　　“你叫什么，今年多大？”我问。
　　“我叫杨梅，杨树的杨，梅花的梅，今年二十岁。”她还是低着头，声音怯怯的，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拖把柄，身体晃动着，像是随时会倒下来。
　　“二十岁？但你看起像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哎？还有你的腿……”我笑着说。
　　听我这么一说，她显得更加慌乱了，额上沁出了汗珠，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我的腿是因小时候得了一场病落下的，但不碍事的，不会影响工作，我一定会努力干活，请不要辞退我，我很需要这份工作来养活自己。”
　　在她并不连贯的絮叨中，我点了点头，拍了拍她那瘦弱的肩膀离开了。
　　“小何，请你把杨梅的简历拿给我看看！”我转头对身边的小何说。
　　过了一会儿，小何拿着杨梅的档案袋走进了我的办公室，我看到她个人简历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姓名和出生年月、住址，在家庭关系这一栏中我看到了“父母离世”、“家中有一位兄长”……我心里猛的一惊，原来真的是我多疑了，这让我对这个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的女孩萌生了一丝怜惜，想着这个年仅二十岁的瘸着一条腿的瘦小的女孩，为了养活自己甘愿来做这么一份辛苦的工作。
　　“徐总！”小何的一声叫喊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把简历放进档案夹里，递给她并叮嘱她，要善待这个身体有残疾的员工，安排她去公司的行政区域做相对来说轻松一些的保洁工作。
　　那次是我第一次见到杨梅。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在那个美丽的江南小城，她给我留下了深刻且难忘的印象。

　　【二】
　　没过多久，公司完成了各类繁复的文件审批工作之后，进入了十分忙碌的招商阶段。我忙得忘了白天黑夜，忘了吃饭忘了睡觉，有时实在吃不消了，就趴在桌上迷糊一下，总是会被电话铃声惊醒，然后去洗手间用冷水洗把脸，再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早上来到办公室，就会看到桌上放着一份早点，而且每天都不同，有时是一碗桂花粥加两个素菜包，有时是一杯咖啡、橙汁加几片面包，有时会是一份鸡蛋饼加一杯豆浆，有时还会有香蕉、苹果、水晶梨、紫葡萄等水果。当我开完会回到办公室，会看到桌上多了一壶香气四溢的龙井，我心里充满了感激，问了好多同事，都说不是她们，我还让助理小萍暗地去查找，却一直没有结果。
　　一时间我有点不知所措，更有太多的不安，同时又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并当面对她说声“谢谢！”
　　那天早晨，出了电梯，我看到杨梅从我办公室走出来，左手拿着一只空袋子，右手提着一桶水，这是我第二次看到杨梅，一个月没见她，她还是瘦瘦的样子，我走过去，想要接过她手里的水桶，她抬起头，用一张沾满汗水的小脸望着我，连说了三声“不，不，不”，但我还是接过她手中的水桶，帮她提到了洗手间。
　　回来时，我看到她低着头，两只手在身前不停地搓着，看上去紧张兮兮的样子。
　　“杨梅，工作还吃得消吗？”我问。
　　她点点头说：“吃得消，谢谢徐总，我会努力干活的。”说完就拿起手中的抹布干活去了。不知为何，我停下了脚步，看着走道那头，她小小的身子弯着，正用力地擦着办公室的门，在开着中央空调的办公楼里，她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她的一头马尾却在我眼前不断地晃动着。
　　走进办公室，我看到桌上的花瓶里插上了一簇美丽的雏菊，还有冒着热气的早点，难道是她？但很快就对自己说，不会，怎么会是她呢？我和她素昧平生，再则听同事说她的生活状况也不如意，一个月一千出头的工资要全数交给兄长，这样的早点，少说也要十元。我想杨梅就算是有这份心，在经济上也是无力承担的。
　　但就在那天，杨梅又给了我新的震惊，令我对她有了更深的喜欢。
　　那天已经下班了，我刚准备离开办公室，却接到总部领导打来的电话，说有一批外地大商家一共十余人要来公司商谈进驻商场的事宜，要求我们马上准备接待并安排好他们的食宿，我赶紧打电话通知助理小萍去预定酒店和晚宴，小萍跟我说，保洁部的员工早就下班了，一时间去哪里找人做接待准备茶水的活。
　　这时，一个弱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徐总，萍姐，我没走，我留下来做，行不行？”
　　“杨梅，你怎么还在公司啊？”我一回头，看到了穿着蓝布工作的服的杨梅站在办公室门口。
　　“我刚把活干完，经过时听到了你们的说话，我……”她说。
　　“那辛苦你了，谢谢你啊，杨梅。”我笑着感谢她。
　　这时，我看到她的脸上泛起了朵朵红晕。她咧开嘴笑了，像一朵刚打开的小花，羞涩而明亮。
　　那次突如其来的接待任务多亏了有杨梅帮忙，不然我和小萍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也忙不过来的。杨梅虽然长得瘦小，可干活麻利，没过多久，她就把会议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烧好了开水灌进十几个热水瓶里，准备好一次性水杯，去超市买来水果、点心，接待会结束时，已经晚上十点了，送走了客商，她还留下来非要做完清洁工作再回家。
　　那一次，杨梅主动留下来加班，让我感觉到她是一位认真负责、不可多得的好员工，我开始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个不起眼的普通女孩。

　　【三】
　　三个月之后，金色的秋天来了，公司招商阶段的工作也如期完成。由于我们团队超额完成了招商任务，总部拨给我们一定金额的奖金。按照各个部门的工作性质和成绩，我合理地分配了这部分奖励，并从自己的奖金里取出2000元给杨梅。
　　那天午饭后，我去杨梅的工作区域找她。在走道的尽头，我看到了站在窗前看书的她。那日天气晴好，秋日的暖阳穿过窗的缝隙，柔柔地照在她瘦瘦的小小的身上，我放慢了脚步，轻轻地走向她。她是那么的认真，那么的安静，丝毫没有觉察到渐渐走近的我。
　　过了许久，她才发现了我，马上将手里的书放在了身后。“啪”的一声，书掉在了地上。
　　“徐总，我……”她嘟囔着说不出话来。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不该去找她，因为是我打破了属于她的静美的阅读时间。我走过去，帮她捡起了地上的书，我看到了那是林清玄的散文集《清欢》，便告诉她林清玄也是我欣赏和喜欢的作家，我也经常看他的书。她的脸上有了笑容，不再像刚才那般慌乱。
　　“我宿舍里还有另外两本，和你手里的这一本是一套的，刚好我看完了，明天你来我办公室我送给你，好吗？”我问。
　　“真的吗？徐总，你也爱看林清玄的书？”她有点小小的兴奋，问我。
　　“是的，我也爱看，林清玄的书不仅文风清新，还有启人心智的效果。”我一边说，一边把装着钱的信封放在了她的手上，“杨梅，这是公司给你的奖金，快拿着。”
　　“奖金？给我的？”她有点怀疑，轻声地问我。
　　“是的，你在工作中表现积极优秀，公司奖励你的。”我说。
　　“我……我不要，因为我的同村姐妹阿秀、小娟她们没有拿到奖金。”她摇摇头，将信封又放还到我的手里。
　　“杨梅，你听我说，这奖金不是每一个都有，公司只奖给表现突出的员工。”我加重了语气，生怕她再一次说不要。
　　“是真的吗，徐总？”她又问，那眼神里还是有点小小的不确定。
　　“是的。”我再次将信封放进了她的手心。这时，她才笑着，很开心的样子。
　　在一声“谢谢”中，她离开了那个洒满秋阳的窗子，我靠在窗前，看着她小小的背影，看着她一头高高的马尾晃晃悠悠地消失在视线中，心中说不出的欢喜。

　　【四】
　　第二天早上，我准备好林清玄的两本散文集，早早地坐在办公室里等她。
　　等了差不多将近一个小时，都没有等到她来。
　　我打电话到物业，找到分管行政区域保洁工作的主管，才知道杨梅今天没来上班。正疑惑着，小萍来告诉我，杨梅出事了，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我赶紧找来杨梅的同村姐妹阿秀，让她带着我和小萍一起去杨梅家里看她。
　　那天早上，虽然已经临近中午，但美丽的龙井村依然笼罩在一片薄雾中。阿秀带着我们敲开了杨梅家的大门。
　　那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楼，来开门的是杨梅的兄长，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
　　阿秀把我们介绍给他，他把我们请进了里屋。只见屋内装修豪华，我心中一阵疑惑，这么好的家境，杨梅又何苦拖着一条瘸腿来做这么累的工作？
　　“杨梅呢，她好些了吗？”我让小萍递上手中的水果篮，问道。
　　话音刚落，传来一声尖尖的刺耳的声音：“是谁啊，来看那个没良心的小妮子，走错门了！”我抬头，看到一个身材肥硕的女人从里屋走了出来，满脸的横肉，嘴里正啃着一只苹果。
　　“是，是妹子公司的领导！”那个男人唯唯诺诺地回着。
　　“那，你还不带领导去那屋看你妹。”女人说完，晃着一身的肥肉走进了里屋。
　　“请问，杨梅在哪儿？”我有点急了，又问。那男人用手指了指后门，说：“在那屋，你们自己去吧。”
　　我赶紧和小萍、阿秀一起穿过装修华丽的大房子来到了杨梅的住处。我看到可怜的杨梅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她看到我们，用力想起身，小萍走过去扶住了她。
　　“杨梅，你这是怎么了？不小心摔的吗？怎么会摔成这样？”我问。
　　“徐总，萍姐，你们怎么来了？我没事……”她话还没说完就哭了。
　　我环顾了杨梅的房间，这哪里是人住的啊，不到8平米的小屋里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光线暗淡，小小的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一个橱柜，一张桌子没有其他像样的家具。我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悲伤的样子，她说她需要这份工作来养活自己。
　　这时，站在一边的阿秀告诉了我杨梅摔下楼的经过：
　　原来昨天，她嫂子偷听到杨梅拿到2000元奖金的事，回到家，便硬要她交出来，杨梅不肯，那个凶悍的女人便上前搜她的身，最后在撕拉的过程中，杨梅被她嫂子推下了楼。原来，杨梅的父母在她十岁时就相继去世了，她只有一个哥哥，既无能又懦弱，自从嫂子进门后，杨梅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那可恶的兄嫂不仅私吞了父母留下来的十亩茶园，还将杨梅从三楼的房间赶到了这间破旧不堪的小屋子里，不管她的生活，不顾她的腿行动不便。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兄嫂？太可恶了！”小萍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怎么？敢情你是想见识见识？”小萍话音刚落，杨梅那凶悍的嫂子就推门走了进来。
　　“我供她住，她哥从小把她拉扯大，怎么，我们还待她不够好吗？你问问她是怎么对我们兄嫂的？她宁可贴钱去孝敬她公司的什么破领导，也不愿拿钱回家给我们。”
　　她嫂子说完，我呆住了！原来真的是她，原来那几个月里每天为我买早点，为我泡茶的人就是杨梅？我早该发现，早该知道。
　　“杨梅，你，你为何会对我这么好？”我握着杨梅的手，说不出话来。
　　小萍哭了，她说：“杨梅，原来徐姐让我暗地找的人竟是你，唉，我真笨，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是你呢？
　　阿秀也哭着说：“杨梅，都是我不好，是我嫉妒你，就和小娟说你拿奖金的事，被你嫂子听到了。对不起，杨梅，都怪我。”
　　当我们都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杨梅却笑了，她说：“我去很多公司应聘保洁工，她们不是嫌我人瘦小，不好看，就是嫌我瘸着一条腿……是你们收留了我……还有徐总，你不但没有赶我走，还帮我换了一份轻松的活，那段时间，你太辛苦了，很多次，我发现你都不吃早饭，所以我就给你买了早点。”
　　“谢谢你，杨梅，除了谢谢，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说。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我让小萍出去叫了一辆出租车，带着杨梅去了医院，并作了全面的检查，好在她只是有点扭伤，并无大碍，医生说只要好好休息，过几日就可下床走动了。

　　【五】
　　接下去的日子里，下班后我常去看她，带着她喜欢吃的食物、点心或者水果，带上几本她喜欢的书，窝在她那间小小的破旧的屋子里边吃边笑，随后，我们看着顶窗上一轮明月，迎着窗外的一阵夜风，读着林清玄散文集中的句子：
　　如果，一个人内心的爱还不够充盈，但只要有一点的关怀、一点的善意、一点的温柔试着把那一点表达出来，久而久之，内心的情感也会因为清晰而深刻，因深刻而充沛了。
　　如果，我们要看见这世界的美，需要有一对水晶一样自然清澈的眼睛；如果我们要体会宇宙更深邃的意义，则需要一颗水晶一样清明、没有造作的心。
　　……
　　那是我在杭州那四个多月里最开心最轻松的夜晚。我知道，那种感觉是杨梅带给我的。她小小的身体就像一只只飞舞在夜空下的萤火虫，用那微弱的光芒，温暖着我，舒缓了我的疲惫。
　　半个月后，杨梅来上班了。看起来，精神很好的样子，她看我时不再低着头，也少了原先的那种慌乱，和我说话时愿意看着我的眼睛，可以流畅地表达内心的想法。有时，我坐在办公室里，还能听到她边干活边哼着歌快乐的样子；有时，在午餐后的休息时间，我会去找她说会话，我喜欢看着她安静地站在洒满秋阳的窗前看书，我喜欢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那一头高高的马尾在走道上晃悠。
　　转眼到了10月中旬，我完成了杭州分公司的工作即将启程返沪。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我请团队里的同事吃饭。那晚，十几个同事中唯独少了杨梅。她没有来，我听阿秀说，杨梅知道我要走了，十分伤心，已经偷偷地哭过好几回了。她托阿秀带给我一封信还有一罐茶叶，那信纸上写着：
　　徐姐，你要走了，我好舍不得你。但我知道，你的家在上海，你的工作也在上海。
　　认识你，是我的幸运，谢谢你这段日子对我的照顾，你让我看到了自己美丽的一面。
　　徐姐，我不来送你了。因为，我怕我会哭，哭得很难看，惹徐姐伤心。
　　我会好好工作的，就像以前徐姐在的时候一样。
　　希望徐姐以后有机会来杭州，还能来看看杨梅。
　　徐姐，保重……
　　我读着信，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抬头，看到天上的月亮好圆，夜空里繁星点点，依稀间，仿若看到那个瘦瘦的小小的身影一拐一拐地向我走来，那一头高高的马尾在我眼前晃悠着，杨梅，杨梅……我禁不住唤她，才知道那是个幻觉。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年初夏，在那个美丽的江南小城，有一个名叫“杨梅”的女孩，她站在我对面，告诉我，她叫杨梅，杨树的杨，梅花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