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瞬间

   

　　　　　　　　　　　　　　　　　　　　 一
　　
　　大院里的杨芊芊和郑璇，跟我上同一所中学。团里的领导商议一下，决定派小车接送我们。我们一路嬉戏打闹，像自由的风，将自己真实的一面显露无遗。开车的司机姓张，我们喊他小张。有时，我们赶到管理股小车班，见他还在慢腾腾地擦车，就急了，直呼其名。小张拉长了脸，没大没小。小张从未和我们较真，但时间长了，我发觉他总是阴着脸，心中似乎有诸多不满。我们到底是孩子，未能进入他的瞳孔，摄入他的心底。
　
　　之后，杨芊芊总说自己有事，走不了。于是，小张便先送我和郑璇，返回后再送她。最初，我和郑璇并未在意，但时间长了，心里就有一股气直往上冒。有时碰上三人一同前去，心直口快的郑璇便未给杨芊芊好脸色，说话跟放炮似的。杨芊芊灰着脸，不言不语。过后，她又我行我素。我心中的不满像一个膨胀的气球，到了爆炸的极限。我浑身热辣辣的，也想显摆一回。那一次，杨芊芊和郑璇叫我，我以自己有事，推辞不去。她俩悻悻地走了。等小张一回来，我立马挎上书包，飞奔过去，高声喊道，小张，送我走！小张瞥了我一眼，重重地摔了一下车门，虎着脸钻进寝室，我不送！我的脸黑了，气愤填膺地往家跑。我说，小张送杨芊芊好多回，可一回都不送我。母亲怒气冲冲，跑到小车班，欲找他理论。我站在门外，只听两个人叽里咕噜，不知说了啥。我的思绪凌乱地结成一张网，越拉越紧。我的眼角湿了，泪水止不住往下流。
　　　
　　突然，小谢开着吉普车，横到我面前，上车，我送你！我俩是同乡，无话不谈。在他面前，我是不设防的。我怏怏地上了车，轻声啜泣。我看见母亲在往回走，她激昂的情绪似乎归于平和。路上，小谢几次欲言又止，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说道，赵峰，小张因接送你们，一天三餐都跟不上食堂的饭点。往往一回来，食堂就散了。他吃不上饭，就让战友给打，他好回来吃冷饭。可时间长了，战友老给打饭，也不乐意了。他只好闷着头吃泡面。后来，他申请退饭钱。一天四块钱，一个月也就退他一百二。一百二能干什么......
　　　
　　我怒气未消，那他为什么专门送杨芊芊，而且不只一回了。小谢说，你知道背后的隐情吗？你不知道。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掉下的馅饼。我低着头整理自己的衣衫，一声不吭。
　　　
　　你说，农村兵图什么？就因为家里穷，姊妹多。有一个人出去了，家里就能减轻负担。
　　　
　　我的心趋于平静。其实，我不是故意折腾人，只是虚荣心作祟，处心积虑和杨芊芊攀比，并因没有达到目的，痛苦地不能自抑。我的同学大多骑自行车或步行上下学，他们看着每天升起的太阳，脸上依然洋溢着幸福。而我恰恰忽略了自己已经拥有的，追求没有得到的，却不知自己所有，也是别人所求。
　　　
　　我瞅了小谢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安定，沉着，让我捉摸不透。
　　　　　　　　　　　　　　　　　　　　　　　　
　　　　　　　　　　　　　　　　　　　　　　二
　　
　　下午，我和郑璇、杨芊芊一同走出教室，没有着急回家。我自作主张，大方地把她俩和小张请进一家饭店。我点了几个菜，再点几碗面。三个中学生狼吞虎咽，口若悬河，只有小张坐在旁边，漠然不动。他似乎对我们充满敌意，有抵触情绪，但又不得不装出容纳的姿态。吃完饭，我到前台算帐，随手要了一张发票。我也想不通，自己当时怎么会心血来潮。杨芊芊看着我手上的发票，眼睛都直了。我们喜滋滋的，可小张笑得很冷。
　　小车驶进了大院。我背着书包往家走，耷着脑袋踏进院落，猛地看到小谢气喘吁吁地向父母汇报。父母脸色大变，一看到我就把我喝住了。我意识到出事了，掉头就跑，母亲在后面猛追，扯住我的衣袖，怒不可遏，你这怂娃，吃就吃了，还开什么发票。你爸已经很忙了，你还来添乱，真是个丧门星。小谢镇静地看着我说，你把发票给我。母亲大手一挥，不用。让他明早上学时，当着那三人的面，把发票撕了。看着父母忧郁的眼神，我紧张地手忙脚乱。夜里，我梦见发票变成一条长蛇，紧紧缠住我的脖子，咬住我的喉咙。我惊醒了，浑身直冒冷汗。
　
　　我像一头受惊的小鹿，俨然不知社会上的人际关系那么难做。父亲在刀尖行走，我在大地游走。我不曾尝试过刀释放出的能量，刀的光芒既可以扶起一个人，也能毁掉一个人。
　　
　　第二天早上，我当着三人的面，甩出发票，看清楚了。“撕拉”，发票顿时变成碎片，纷纷撒落。两个女孩坐在车后，把头埋得很低。小张目光冰冷，脸庞不带一丝微笑，似乎已预料到今天的场面。我如释重负，躺在车座上，微微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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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大院是静谧的。我如幽灵一般飘荡，有些无奈，有些酸涩，心情像是被吹落的树叶，四处飘零，灵魂仿佛凝结成一块石头，从云端跌落，慢慢沉坠。我的心在莫名地悸动，我看见寂寞在树林里来回奔跑！
　　
　　我坐在坎台上，看着满天的星光，一遍一遍数我的寂寞。蓦地，有两个人影在我面前晃悠。我定睛一看，是小谢和小张。他俩的军装上已经没有了肩章和领花。我的心一沉，犹如掉进了冰窟窿。我知道，他俩是快退伍了。小谢放弃转志愿兵的机会，坚持退伍。父亲拗不过，就同意了。
　　
　　他俩到市区逛了一天，刚回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小张高兴地合不拢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那么开心。我揣摩着，家的诱惑对他来说真的就那么大吗？他俩到饭店吃饭，把我也拉上了。我心里莫明地一阵难过，坐在椅子上愣神儿。
　　
　　我们刚走出饭店，小谢就叫住了我。他把一件新潮的风衣塞到我手里，说是给我买的。小张笑着说，你就拿着吧。我回到家，把风衣挂在衣柜里，很少穿。只是想起小谢，就打开衣柜看一看。
　
　　小谢走了，我的心也掏空了。我俩之间平淡地如潺潺溪水，但是他的离开，仍然让我茫然若失。而我唯有守好自己的那口井，才不会让清水变浑变死，乃至慢慢缩减，直到最后一点也不剩。

　　　　　　　　　　　　　　　　　　　　　　　　　　　
　　　　　　　　　　　　　　　　　　　　　　　　四
　　　
　　我最终回到了老家。听说，父亲刚调回来时，小谢还登门看望。他的工作落实了。他还在县城开了一家饭店，由媳妇打理。往后，我再也没有过他的消息。
　　　
　　直到有一天，我走在大街上，小谢微笑着从我面前走过。他身着便装，身材明显发福，一直在冲我笑。突然，我觉得他很陌生，仿佛已消失了几个世纪。那个五彩斑斓的梦，已从记忆的洞穴和幽谷上沉落。
　　　
　　他让我有空到县里找他玩。但我拒绝了。我们共同走过的那几年，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瞬间。我害怕，我们的接触会像洪水淹没村庄，淹没那份记忆。那对我来说，将会痛不欲生。我们从相遇到分开，走向不同的人生轨迹，之后，会有新的太阳冉冉升起。我偶尔坐下喝一杯茶，想想过去，相信彼此就在那里，不曾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