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的路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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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的路
一个人走着,揽着莽荡不尽的暮色。戈壁袒露着谜一样的空旷,无边无际地去了。不知从哪里兴起一阵风,裹着粗糙的沙砾,扑进车窗打在脸上,如一个坚硬的巴掌。戈壁披着它本来的颜色和一抹尚未褪尽的残红,本无意修饰什么,视野里却尽染苍凉。
心里埋怨自己,在痴缠十年的长途放浪中,竟无一次新疆之行。谁能尽知前定?长途之后,却在一支笔管的勾划中,与新疆的缘份结得越来越紧了。
若回忆,缘分的开端,竟是从一个电话开始的。
那该是不跑车的第三个年头。我在老家炕头侍奉父母的同时,也正专心校对着一部来自国外的翻译稿。某个下午,日头偏西,父母各占一个炕头,我坐在中央,一同消磨着安静的时光。窗外的院落里,梨树长得高了,把金色的阳光捧住一片,漏掉一片,全不是几年前细枝嫩叶的模样。炕头的父母各自打着盹儿,我细细打量,他们皱纹多了,头发白了,也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了。苍老会使人心生颤栗。可惜,我将自己最好的时光交给了漂泊,把父母最好的时光留给了守望。正自唏嘘不已的时候,电话响了。
新疆的号码,电话里自称黑正宏,是《回族文学》的编辑,他从一份叫《高原》的民刊上看到了我的一篇散文,希望可以让他编辑发表。我拿着手机立起身来,从炕上跳了下去,径直跑向院中。身后,母亲的声音回荡着:“咋了,这么急司忙搭的?”
我站在梨树的荫凉下,将殷勤传向了电话的另一端。母亲侧过身来,透过玻璃窗好奇地望着。
这一次,我走的是新疆的路,且用一个偶然得来的“作家”身份。
天山如一条横卧的龙脊,在浩瀚戈壁的半道中途,拦住了去路。惊愕难以言表。我努力搜集着体内储存的一切关于新疆的知识,希望以一个熟人的身份去靠近它。肠枯脑竭后,能够被集中的,仅如戈壁胡杨般干瘪的一些影像碎片。之前准备的词汇像一粒沙融进了沙漠,全消失了。只有我蠕动其中,渺小如一粒流沙。
总被这样的景色震慑。那些一个人的长途岁月里,我与西藏纠缠得太久了。和眼前相似,看惯了荒凉无际的大山大野,连思维也变得忧郁和纯粹。此刻,阑入视线的景色是熟悉的,潜在心底的苍白也是熟悉的。
人心里的有些况味是难以尽述的。
从那天起,黑正宏的电话和窗后的母亲如一个烙印般,连同那个午后的阳光树荫一起,被深深地烙进了我的心底,历经变迁却从未模糊过。直至近两年,我才隐约意识到,那天仅仅十分钟的手机通话里,我确定了一种活着的方式。那是另一个江湖,从那个午后,我启程了,在母亲的注视下。
我的笔下不断地抒写着母亲、漂泊、车祸和款款靠近的死亡……青涩的时段最容易固执,固执在没有根据的自信中。黑正宏的编辑如剔肉的刀锋,让我又恨又怕。当一篇稿子被删节或改动后,我会大声质问,电话那头总是静静地,只有聆听。事后感觉自己过分,又打去电话道歉,他只说了三个字:“自己人。”
其实,这已不是一个文人的时代。时代的大幕已经不再充当文学的背景,文学太寂寞,而时代需要繁华和实用。这些,寂寞的文学给不了。但不管怎样,在浮躁丛生、众口喧哗的人堆里,起码还有一个逐字阅读我的人,感受我情绪的人,这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昌吉的天是蓝的。
和西藏的天空一样,它总能让我的心忽然就静下来。一颗安静的心里,总会有一些美好的存在。那些年一人一车,放浪江胡。除此之外,我把写字当成了另一半生活。少年特有的抒情,大多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或许真的有太多不知出处的惆怅,我持续地写了好几年。日记本写完一本再买一本,厚厚一摞里,全是年轻的岁月和心事。那时全然不知道什么是写作,文学也只是一个高悬的概念,离我十分遥远。
是他给了我信心。
黑正宏,这个最初打来电话,日后联系最多的人,我在《回族文学》的主要责编,此刻就高高瘦瘦地站在眼前,可我们都静静地,并肩而立,没有过多地交流。偶尔相视一笑,却有暖意流过心头。那感觉是久远的、默契的。
隐身在一个个名字背后的人,也纷纷亮相了。僻静却豪华的饭店大厅里,连空气也似变得文艺起来。作者和编者,相对于隔空的文字传递,直面对立的交流似乎如文字下方密密的注脚,让一切瞬间明晰了。
这里,即将举办一场文学的盛会。
在这样一个只有物质,没有精神的时代,有一群人还能融洽地坐在一起,谈论着诸如文学、理想、情怀的话题,还有这样一份专属回族的杂志,理应庆幸的不光是我和那些叫回族作家的人们,或许还有这个民族无处言说的心事和被重重误解的灵魂。
意义的追问模糊而迫切。我不想总拿着过去的小情绪欺骗读者,麻醉自己。可突破如痛苦的分娩,时候不到,难以强迫。现在,我被强迫着,来到了我文学的起点。携着写作的意义,或者有意义的写作。
九月该是新疆最好的季节,温暖而有微风。就像当年的那个有梨花盛开,和母亲注视的下午,饭店花苑里满地深红蓝紫。可时入中秋,这色调还能绚烂多久?于是,青涩便又成了一种向往。
晚间,黑正宏来到房间,与我还有一个姓石的胖子,一起谈论着叫做文学的话题。昌吉的夜色深无边际,北天山脚下,一天一地坦坦荡荡地延伸出去,潜入了无尽的混沌。
起的有些迟了。
石胖子体型开阔,连睡觉也占尽方圆。一夜吐气开声,让我熬到黎明才勉强睡去。
餐厅里多数人都已吃完。可谁都没有离开,有点安静,有些肃穆,似乎在等待一个即将来临的庄严时刻。黑正宏端着相机,远远地朝我点个头,指指旁边的餐桌。
与石胖子还未坐定。餐厅忽然骚乱起来,椅子“吱嘎”作响,人们纷纷起身站立。餐厅门口,走进一个人来。他身材高大,相貌奇古,阔步挺身,气度嶙峋如一个古代的战士。
张承志先生。
那一瞬,我心里怦怦跳了起来。
初读先生的作品,是在2006年。一篇《走进大西北之前》,使我至今难以描绘掩卷时的心情。如走进了一个万象共生的秘境,它寥廓无垠,却又敲心震骨。
我一篇一篇都读着,艰难地跋涉在一条黄土淹脚却又刻满心事的长途上。或许我能触及的仅是一种的气质。它挺拔如直木,孤立在满目勾头弯腰的怪木丛外;坚定若磐石,安坐于一望泥沙的洪流岸边。读到酣处,吐气立身,心潮激荡,不能自已。“文字有魔力”(默罕默德语)。我被“魔力”一般的某种气质牵引着。羸弱的基础和浅薄的悟性,被一次次透支。
棒喝一词,近两年才吟味出它的深意。可能是年岁渐长,也或许不似以往飞扬跳脱,我慢慢静了下来。以往读过的很多篇幅,拿过来一一重翻再读,每每都有如被当头重击的痛感。
渐渐地,我明白了一些究里——如果是一条路的话——可以行走是决绝些。文学在适应热闹前,首先该学会拒绝,甩下坛里的“泥鳅蛤蜊”,从足以淹死人的以模仿新帝国主义腔调为荣耀的噪音圈里跳出来,背上行囊,走向某个信仰者的村庄。那里或许只有沉默的大山和粗糙的北风,哪里也或许只有洋芋面条和酥油茶。但没关系,那里还有一群面目粗糙却和善的农民或牧民,哪里还有面西而立、神情肃穆的礼拜和安宁。
他把这条路刻进了我的和我们的心里。
感受是浩大的,我可怜的表达在这感受里,彻底失语了。如一个人行走在无垠的沙漠,看不见尽头,辨不明南北。但我知道,我不会转过身去重走旧路。沙漠里无路,路在心里。我要朝着未知的前方,走向一条完全不同于以往的、一条新的道路。
如果《回族文学》是我写作的起点,张承志先生则是我文学的原乡。
今天,我回乡了。爬满沧桑的心没有做到镇定。我安静地,暗暗咀嚼——这“近乡情更怯”的滋味。
最后一顿早餐了。
石胖子食量惊人,高高三盘之后,还能容纳三杯不同饮料下肚。对着我目瞪口呆的表情,他不解且腼腆地说:“感觉还有点空,不好意思再取了。”我说:“去取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奶白的羊汤》获冰心奖是有道理的。”他铁塔般的身躯瞬间僵住了。
宴席散了,人该离去了。握手,拥抱,赛俩目,挥别。滚动的车轮把门口相送的人抛离成了几个黑点,最终还原成往日联系的状态,模糊而真切。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忽然发现,年岁越长,竟越容易伤感。
新疆的路给人最直接的感受就是遥远,就像新疆的时间让人感觉漫长。可是,再遥远的路也有尽头,再漫长的白昼也会迟暮。
日头终究还是落了,视线里慢慢暗了下来。遥远的山脊,遥远的村庄,遥远的葡萄架和坎儿井……当然,还有遥想中的古国、传说、丝路驼铃、中亚式的智慧、鼻梁高挺的男人和长袍曳地的女子,纷纷被暮色遮掩。
或许这一切,全都隐身在天地相合的前方。那里,该是一个绿色的世界。穷尽荒凉后的绿洲,会给人怎样的触动呢?我不知道。唯一的检验方式,就是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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