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土地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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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算起来,这个老头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年了。那年的我刚参加工作,我答应给他到土槽坊打酒,承诺用我的工资给他买旱烟。我都做到了,而他却不能起来了,睡在单薄的床上,眼睛浑浊,嘴嚅动着,象在说着什么,却听不见。我流着泪,对着他大声咆哮,骂他,就象我六七岁时,他对我一样,但他却笑了,之后闭上了眼睛,任凭我怎样呼喊,却再也没有睁开。
生命中最初的几年,是从外公那几间不起眼的茅草屋开始的。那房子冬天漏雨夏天漏风,土墙摇摇欲坠,每年外公会做牛屎大饼。就是把牛拉的屎用手做成饼子,贴在墙上,经风吹日晒,干了做柴烧。看见外公两手沾满牛屎,津津有味地搅着牛屎,很享受的样子,我站在墙根吐得稀里哗啦。
外公的地很多,大概是刚打倒地主分了田地,外公把边边角角都开垦出来,种了粮食,别人不要的田也拿了过来,结果田越种越多,没几年就有了二十多亩,成了远近闻名的种田大户。有一年乡里表彰种粮大户,把他搞漏了,外公跑到乡里找人评理,补了个荣誉证拿回来,偷着乐了几天。
清早的时光是从外公的咆哮声中开始的。六点不到,他的高分贝音量就在茅草屋里回荡。“起床了,懒货。”“起了,祖宗们”“逼伢子,什么时候能成人!”外公拿着擀面杖,用脚踹开小舅和三姨的门,用擀面杖追打小舅和三姨,把他们从被窝里一个个拧出来。我是唯一不用他拧的人。看见他拿擀面杖的架势就吓得要死,门一踹开就飞快地起了。小舅和三姨显然已经司空见惯,看惯了他的雷公火闪,只做不理。外公拧他们就象拧一条无骨头的癞皮狗,放下就又成自然睡眠状,外公只有轮起他的擀面杖,可他又不敢真打,只有用力敲打床头。
夏天的早晨,6点半起床后,要帮外婆洗衣服。外婆是个小脚女人,除了自己屋前二十多亩地,其他的地方从来不去,就连屋后的邻居家也没去过,连邻居家的厨房在哪儿猪圈在哪儿都不知道。我多半跟着外婆,外婆下地我下地,外婆做饭我着火,外婆插秧我插秧。7点钟,外婆做饭我无事做,外公要我插一厢秧回来,我不敢不从,外公翻一翻白眼我就吓得发抖。外公有十亩水田,都是上好的地,亩产粮食都在一千斤以上,就是没有劳动力。外公有些老了,做不动了。暑假里我就成了他的免费劳动力。舅舅读书没用,在学校光顾着和人打架,外公到学校把他领回来,很高兴,家里正差劳动力。三姨 学习好,外公也不让她上学了。为三姨上学的事,向来最听外公话的我爸也就是他大女婿也和外公理论了好几回,但外公觉得地要紧,再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读那么多书干啥,早晚是要嫁人的,早回家几年早做几年活,出了嫁就是婆家人了。外公的小算盘人人皆知,连我也成了他的免费劳动力,说是谁叫我妈是他姑娘。我对他又怕又恨,每天眼泪汪汪,盼着暑假快点完,我妈把我快点接走。
小舅务农后做事不着调,耕田被耕到脚,割谷被割到手,爬树摘桃子还被摔伤了腿,留下了终生残疾。“世界 大战”每天都在上演,越来越老的外公拿着擀面杖追赶着跛腿的小舅。小舅关上门在屋里悠闲地听着小调,外公在外面如河东狮吼,擀面杖砸在地上砰砰作响。
三姨说了姨父,那男的进门了,长得高高帅帅,穿着最时髦的喇叭裤,裤腿足有一尺来长,长起路来象把扫帚,灰一阵儿一阵儿的,象腾云驾雾一般。自打进门,外公就不说话,翻着白眼,未来的三姨父带了好多礼物,有雪枣、花生糖,有饼干,看得我直冒口水。外婆把礼物如数收下,放进三姨屋里,外公则一声 不吭。场面极没意思,小舅招呼我进姨那屋,我巴不得他喊,猴子样开溜。半小时的时辰,只听外面外公打雷般的声音:“东西拿走!不用来了”。外婆进来拿礼物,却发现已被偷吃了大半。外公无奈,准姨父偷偷奸笑。就这样,三姨嫁给了那个裤子会扇风的男的。直到现在,他还是我的三姨父,是最帅的姨父,并且总是不老。但外公一直不喜欢他,他喜欢我爸,顺着他来,什么好听说什么,拍他的马屁我觉得都过份,还长年把我送来当苦力。三姨父不顺着他,但给他买东西,给他钱。还劝他不要种那么多田,劝到最后就吵起来,又想起他的擀面杖,想回屋找,外婆却是藏匿了起来。
小舅在屋里务了几年农,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小舅也长得帅,方面大耳,有鼻子有眼儿,象某电影明星,说媒的不离门。小舅谁都看不上,气得外公在屋里大骂:“你这猴根子的啊啊,要把我气死才罢休啊。你好歹找个喳啊,我死也能闭眼了啊。”小舅不理他,只当没听见。其实小舅有小舅的想法,他想找个对象,能不用种地。恰好有个人到家说媒,说有个姑娘是铁路上的,家里就她一个,是独生女,如果小舅能倒插门,可以让小舅到铁路上上班。小舅欣喜若狂,赶忙要求见面。
那天家里很热闹,我妈他们几姊妹都来了,几个女婿也都到齐了。独生女长得漂亮,白白净净,高挑身材,小舅笑得嘴都合不拢,外公却一言不发。拉着个脸子,能挤出一层霜来。 酒醉饭饱,女的也很满意,和小舅约定下次见面。
临出门时,外公追了出去,对那女的说:“你不要来了,即便你那里是金窝,我儿子也不会去的,他要种田,他不会当工人,屋里有二十亩田了,庄稼人离了田会没饭吃。他不会当上门女婿,我还指着他养老。”那女的愣了一下,眼圈有些发红,还是走了。走了就再也没来。小舅在家里睡了一星期,任凭外公用 擀面杖打都不起来。小舅的第一次还没开花的爱情,就被外公扼杀在摇篮里。
地是外公的命根子,牛也是外公的命根子。外公经常和牛说话,无比亲切,比对我好。外公从不用那样慈祥的眼神和我说话。外公懂牛,外公是牛贩子。把一头陌生的牛放在他面前,外公只需看看他的牙,就知道他有几岁,受没受过伤,伤没伤过力,能不能干活,抵不抵人。很多个暑假,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外公放牛,因为外公养着一群牛。那时天边还没亮光,瞌睡也还没睡醒,心里头恨外公,这么早就起来放牛,又怕他,只有拿牛出气,拿鞭子抽,抽得牛嗷嗷叫。拿泥巴往牛身上扔,弄得牛一身泥才够解气。
那时候的我,天天盼着父母把我接走,在家里哪怕也是干活,总不至于看见外公那张可怕的脸。
直到上了高中,我才从外公的魔掌下逃离出来,上演了胜利大逃亡。那时三姨有了孩子,小舅也结了婚。
逃离了外公的魔掌,我却没有想象中的快乐。又要学习又要考大学,家里又没钱,生活费都没有,每个月都有一个星期断粮,饿得两眼发花的时候,到学校教工食堂偷过肉,膘肥体壮的肥肉,油花花的,和好友兰躲在床下面吃,吃得肚子疼了几个星期。饿得眼冒金星的时候,到学校菜园里偷菜,用开水瓶加热当饭吃,吃几天就四肢无力。那时候,开始疯狂地怀念外公家的白米饭,外婆的猪油喳。妈每次到学校,我都想问问外公外婆,但 欲言又止。
高三的时候,妈来学校看我,带了香喷喷的鸡汤,我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吃完我问哪儿来的?我知道我们家的鸡都被妈拿去卖了换学费了。妈说,吃吧吃吧,那是你小舅给你外婆炖的,你外婆吃不了了说留给你吃。外婆怎样就吃不了了,我问妈。妈说,死了。
那个小脚的外婆,那个唯一只给我压岁钱的外婆,那个从没离开过那二十亩地的外婆,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去了。连再见她一面的机会也没给我。
生命中最初的几年,和那个女人一起渡过。我是她女儿的女儿,那里应该是我的家,而我却想着逃离,想着挣脱,想着出走。而当我终于走远,我却不可扼制地想她,想他,想他们。
参加工作了,我去看外公,已不是高大威武的样子,音量也低了许多。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可怜的小老头。那年外公生病了,已把他折腾得不成样子,看见我,却有了笑容,语气也变得硬气起来,说我们家终于有国家干部了,穷雇农终于翻身了。我笑,我知道,外公以前是穷雇农,家里没有地,一把庄稼的好把势,却要给地主种地。所以分了地之后,他把地看成命根子,不分日夜地耕种。夏天夜晚抽着旱烟,看着满稻场的谷,他可以一夜不睡。有时就在稻场搭个铺板,守着他的地,他的谷子。
外公没有活过七十岁,因过渡劳累,他终于没有等到我为他买的旱烟,没有喝到土槽枋的酒,就离开了我。
去年小舅搬了新家,国家修宜张高速,占了小舅的地,小舅成了无地农民,到工厂当了工人。外公一辈子苦心经营的地,没有了,变成了小舅存在银行的钞票。外公如果泉下有灵,一定又会拿 擀面杖追打小舅,又会骂他败家子。可小舅又能怎样了?小舅终于不用种地了,过上了他想过的城里人的生活。我不知道是为小舅难过还是为他高兴。
生命开始的地方,已找不到最初的痕迹,只有一条未成形的高速公路,歪歪扭扭地绵延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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