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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杀年猪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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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年猪


白小白




大嫂说,你大哥做梦把猪杀跑了,猪脖子上带着刀,满院子跑,一帮人抓不住。早上我让他把麻绳搓粗点,捆结实,猪还是跑了,脖子上挨了两刀还不死,也叫不出来,满院子跑,跑了两圈还不倒,被杀猪的抓住后腿摁到案板上,浇热水褪毛。

大嫂说,你大哥做梦多准。那么大个命,活活给烫死了。可怜。

猪是刚和莲喂的,年初时大哥和大嫂把猪抓到圈里就出去了。小两口刚结婚,需要安定的生活稳定婚姻。夏天时我曾听小缘说大哥在省城打工,本能以为大哥在哪个单位打更看门。以他的年龄,在城里也就能干这个了。现在,我突然知道,这一年,大嫂居然跟大哥在一起。他们在城里做什么工作?

大嫂躲躲闪闪地说,在工地上。工地上?工地有什么工作是他们能做的?大嫂说,做建筑。他们能做什么建筑?一对标本式农民,在农村呆了一辈子,他们唯一的手艺就是种地,工地上所有与建筑这两字相关的具有文化含量的工种都与他们扯不上关系。我像一个不解风情的情人,上来就宽衣解带直奔主题,看不见手里的女人用来遮挡伤疤的浴巾。大嫂只好抬出含糊的这两个字敷衍我。但这俩字很奏效。大嫂把我干败了。我真不敢再问了。虚荣心是挡在尊严前面的最后一道虚弱的帘,我舍不得揭开大嫂的浴巾。大嫂却又说了四个字:侍候瓦匠。她可能觉得说得那么敷衍实在对我不住。

她不说我也猜到了,她跟大哥一起,在城里呆了一年,就是在工地上做小工。

小工是什么?小工就是苦力。是农民在城里干的最苦的活儿。比在农村种地还苦还累。现在年轻人出去打工,如果不是到了吃不上饭的窘境,都不屑干这个。大嫂的伤疤是,她出去做苦力,是为了把地留给儿子种,把家留给儿子住。过了这个新年,大哥和大嫂满六十,在城里这个年龄刚好退休,爱哄孙子就哄孙子,不爱哄孙子可以去跳广场舞,她和大哥整反了,越老越焕发工作的青春。但大嫂不希望别人发现她的秘密,那表明她的儿子没能力。大嫂拿语言左支右挡,似乎拿了一块浴巾就能挡住肚子上的伤疤这个事实。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坐在炕上打麻将,大嫂摇着胳膊捞起一块麻将说,如果没有肩周炎,这活真累不着人,有肩周炎的干一天,晚上都疼得直叫唤。工地上和料用机器,她和大哥的工作就是喂机器。把砂子、石籽和水泥一锹一锹喂到机器肚子里。然后在机器转起来的时候,把抹刀,瓦刀,锤钳喂给瓦工。喂机器比喂瓦工累,喂一次需要她和大哥两个人一起抡铁锹三小时。机器和瓦工都喂好了,半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上午和下午各喂一次。一次三小时一天六小天抡铁锹,对有炎症的肩周是个严肃的考验,大嫂没说她晚上叫没叫。大嫂很遗憾这样的考验不是天天有。每干几天就得换工地,换一次光是进料调试机器就得忙乱几天。不考验肩周的时候是没工资的。

频繁换工地让我关心她的住处。住在工棚里啊。大嫂满足地说。工棚里条件可好了。大嫂满意的表情让我觉得她住的工棚好过三星级宾馆,让我把有没有夫妻工房给她和大哥住这样没良心的话咽了回去。但工地伙食不好菜做不熟,炖出来的茄子是硬的。大嫂说,刚开始咽不下去。大嫂说,实在吃不饱时,你大哥给我买面包,要没你大哥贴巴着,我早就累趴了。菜里油是后老婆油,看着油花花的,吃着一点不香。我们问就没点肉么?大嫂说,平时没有,过节有。有回工地分了回生肉,没法吃,工友劝我们买个锅。我跟你大哥去市场问,电炒锅才四十元,就买了一个。电字费工地出,不用白不用。自己吃小灶是挺好的。后来又炒了两回肉,一回我买的,花了十二块钱,一回你大哥买的,花十块。后来想想不对劲,工地上现成的饭菜不吃吃自己的,这不就是傻吗? 后来我也习惯了,管他们做的啥呢,多吃点就不饿了。




我回去晚了,酒席已经到了尾声,客人正陆续出门。我混在嫂子堆里送客人。二嫂也回来了。她跟二哥在一个城市的郊区给一家场喂兔子。二嫂跟二哥养过肉鸡,有经验。在那打工的都是夫妻档,一对夫妻一个棚,养一轮四个月,中间不能请假,赶上春节也不能回家。两轮中间有个空巢期。大嫂杀年猪的时间挺巧的。客人成分不复杂,有几个大哥的家人和大嫂的娘家人,主要还都是本村的老邻居。莲的娘家远,娘家人没来,已经砍好了方子肉,准备明天由刚和莲特意给送去。

在农村,杀年猪是大事情。一个村里就一个屠夫,进了腊月就开忙,杀到年根才能杀完。当然这是过去的事,是我小时候的情景。说起来差不多三十年没杀猪了啊。大嫂在电话里这样说。大嫂说你可得回来,咱家这猪好,长一年了,一点饲料都没喂。我现在才明白大嫂的兴奋点不在猪上,大嫂第一次外面漂,一漂就一年。回到家里哪哪都亲。她捱着点名其实是想人。大嫂看见我,眼睛亮了下,拉着我往屋里走。大嫂的手还是那么硬,有点扎,有点硌。但很瓷实。
猪杀了两头,猪肉一边砍下来,一边被村人陆续提走。大嫂说这些人真给面子,村里这么多杀猪的,单在咱家买猪肉。大哥和大嫂在村里呆了一辈子,村人这么帮忙都是他俩为下的好人缘,虽然一年不在家,村人跟这个家交往看的还是他们老两口。村里老话叫前二十年看父敬子,后二十年看子敬父。大哥这看父敬子可不是二十年,刚都三十四岁了。没办法,老规矩说成家立业,没结婚就不能叫户主,不能叫顶门户头。刚虽三十大几,却才结婚,还看不出成葫芦瘪葫芦,还得需要父母庇护。
刚和大哥在院里给客人张罗车。刚有一个小小的电动三轮车,这会发动起来,负责送那些不太远又不太近的客人。电动三轮让我觉得哪里不对劲。刚居然养了一辆电动三轮!在我看来,电动三轮应该是刚的忌讳,是刚一辈子都不会碰触的东西。当然,这可能只是我自己的敏感,刚自己可能不会想那么多。刚的生活,可能有比电动三轮还引起注意的东西。
刚曾是个麻烦的孩子,他不像弟弟国一样乖巧听话。刚什么事情都得问个所以然。但大哥是个老派人,他不允许儿子对自己的权威有丝毫质疑。刚长到十二岁学会了跟父亲对着干,总是把父亲的指令执行得东倒西歪。对于儿子的叛逆,做父亲的很是恼怒,动辄施以暴行。我刚进这个家时爷俩对抗正激烈,称得上惨烈的故事时有发生。父亲大冬天扒光儿子的衣服,摁在雪地里拿皮带抽,夏天把儿子拖到茅厕里灌大粪汤。最惨烈的一次是父子俩并排在地里收割,父亲顺手把收割的工具变成了惩戒的家法。镰刀割开了儿子的衣服。但衣服救了儿子的肚子,刀只割开了刚的肚皮和脂肪。我见到刚时他肚子上围着一圈白布,那是大嫂身上撕下的一条内衣。一些血从白布里洇出来。我给了刚两百块,这些钱刚好够他出走,在另一个城市吃住两天,然后决定回家还是继续漂。出狱后,刚就过着这样的生活。
刚进监狱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他开始只是为了跟朋友瞎混偶尔拿一点家里的钱。但做父亲的觉得这行为属于偷窃,至少可能会让儿子养成偷窃的习惯,他不能允许自己的子孙里有个坏人。他严厉规范儿子的行为。但刚不是让人省心的孩子,父亲越严厉他就越叛逆,他跟朋友瞎混,喝酒,经常夜不归宿。然后再反省,痛哭流涕。有一次深夜酒后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对待父亲,一心想要回家,糊里糊涂把朋友刚偷来的电动三轮当代步工具开回了家。刚在自己家里稳稳当当睡了一觉,天亮就被警察抓走了。
在少管所呆了三年,刚并没像父亲希望的那样变得听话。他仍然不时触怒父亲,父亲仍然以各种手段惩罚儿子。父子的对抗从未停止过。父亲希望儿子赶紧结婚。村里传统的习惯是,男人必得结了婚生了子才算长大成人,才算他的父母完成任务。大哥有个这样的儿子,功课总也完不成,他恨死了这个让他不能毕业的儿子。但娶媳妇这事似乎离刚越来越远。开始是他自己不想娶,似乎不娶妻本身就是与父亲最有力的对抗。出狱后这事变了质,媳妇从不愿娶变成了娶不上。刚慢慢发现,他与父亲的所有这种对抗都变成了对自己更狠的惩罚。但对抗成了习惯。一种习惯的养成可能需要几个月或几年,但改掉它可能需要一生。刚的生命姿势就是与父亲对抗。就像大嫂习惯了看着他们对抗,并在父亲砍开儿子的肚皮时,用一圈白布围住儿子对父亲的尊敬,让儿子相信父亲的所有酷刑都源自于爱。
但镰刀还是伤了儿子的心,刚下定决心不再回家了。直到他邂逅了莲。莲的出现让刚燃起的是与父亲继续对抗的斗志还是生活的希望,我们不得而知。莲比刚大许多。刚挑衅地看着父亲说,我要娶她。他没想到父亲看看莲说行。刚说,那你去提亲吧。做父亲的还是说行。刚没想到,父亲这次完全卸下武装,完全按照儿子吩咐的去执行。大哥答应了莲娘家的所有苛刻条件,帮刚把莲娶进了门。不仅如此,大哥还和大嫂商量好了,把家和地都留给儿子,老两口出去打工。
父亲终于被儿子打败了。

莲在厨房率领一些年轻媳妇打扫残席,把下一悠的酒菜备好。她们干得干净利落,忙而不乱。整个冬天,村里都在杀猪,她们你帮我,我帮你,把置办杀猪酒席做成一套井然有序的固定流程,把自己训练成这个流程里的一道工序。她们配合默契,像一个整体。这表明莲已成功跟村人融在一起,成为这个村里的一员。
莲一边忙自己的事,一边不时回答问话。油在哪里?花椒用剩的放在哪?大葱不够了用洋葱代替行不行?莲一边干活一边指挥若定,俨然已经代替大嫂成了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原来的女主人这会儿降至跟我一个级别,门口拿鞋递鞋,送客人出门。大嫂退出了厨房,把阵地让给了儿媳。厨房是女人的阵地,一个女人进了厨房就变成了将军。女人在厨房里统率千军万马征服男人的胃。掌握了男人的胃就掌握了男人的心。掌握了一家人的胃,就掌握了这个家的核心权。不管这个家庭里的男人多么强悍,在吃饭和做饭的事情上,都得听女人的。一个女人,只要她自己不放弃这个权力,就能永远掌握着一个家庭。现在,大嫂主动从阵地上撤下来,大嫂明白,只有把厨房让给莲,莲才能在这个家里安下心。只有厨房能够留住女人。厨房能让女人在一个家里扎下自己的根。刚近中近才娶上这个媳妇,大嫂必得做出牺牲,帮助儿子建立一个稳固的家。
莲与大嫂配合默契,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深谙厨房的奥秘,结婚第二天,她就脱了婚服进了厨房。那时前来参加婚礼的外地亲戚还没走,新媳妇下厨房打理餐桌让他们很满意,也让大嫂很有面子。莲只轻轻一招就让自己获取了牢固的家庭地位,让丽很不舒服。它击败了丽的存在感。在此之前,从莲还没过门起,莲和丽就已经形成了微妙的对立关系。但那时丽还占据着上风。一个家庭的两妯娌之间,先来的总是最先熟悉地形,知道选择哪一个位置对自己最有利。丽嫁过来已经十年了,并且生下了儿子辉。这已经足够让她跟这个家融为一体。
丽是国的媳妇。国到适婚年龄,刚正在蹲监狱,做弟弟的就有了先结婚的理由。丽一嫁过来就知道自己有个不成器的大伯子,她不在乎大伯子好不好,她似乎还隐约体会了其中的好处——一个家里的两个儿子总是自动形成对比,似乎刚越不成器,越是显出国的优秀,越是对高看国的媳妇,这让丽形成了牢不可破的优越感。善良的丽甚至想过,等她老了,大伯子也老了,她的家庭就会成为那样一个模式:老大娶不上媳妇,孤苦一生地住在弟弟家的西屋,帮助弟弟挣钱养家,吃弟媳做的饭,偶尔弟媳给洗一次衣服,借弟弟光享受一点家的温暖。村里这样的家庭很多。丽甚至还想过自己一定会对这个哥哥好。刚其实是个不错的人。
丽从未想过自己的平衡生活会被打破。破得不容她犹豫。像多米诺骨牌,倒下一块,就哗啦啦碎倒一片,大厦将倾,生活碎得让丽措手不及。虽然此前,做为唯一的媳妇她已经继承了大哥家里的全部家产。照着村里的习俗,结婚时,她要求把大哥唯一的房子房产证上的名字变成了国的,这意味着整栋房子都是都她的,连公婆都是住在她的家里。后来大哥又在村头申请了一块地,建了现在的房子,她也不介意。因为大哥申请的地盘在村头上,又偏僻又荒凉,而且那块地不算宅基地,建房不能办房照。丽以绝对优势占据着家里的经济高地,即使刚订了婚,莲频频以媳妇的身份出现在大哥的房子里,也没能撼动丽的牢固的优越感。
但莲似乎看不到这些,她不介意自己将住进的房子有点偏远,反而跟刚一起,帮着大哥大嫂打理房前屋后,她在院子里扣上大棚,让里面常年生长绿色;在屋后种上了窝瓜,让黄灿灿的窝瓜花爬满屋后的土山,招来一群野鸡,乐得大哥说咱家来了凤凰了,咱这是栖凤地;她还把房子两边的空地都开恳出来种上青菜和苞米。空旷和荒凉反而给了她腾挪的空间,让她通过改变房子一点一点掌握主动权,成为家里的一员。现在荒凉和偏僻都已消失不见,她的预科班也已结束,正式登堂入室成为女主。像进山头要交一份头名状,她交的作业是代替婆婆下厨做饭。表面上看,这个新媳妇实在殷勤,新婚不睡懒觉,知道疼人,代替婆婆下厨房。所有的亲戚都被她的热情所感动,大家都觉得这个媳妇真是没把自己当外人,不被嫌弃以后才好多走动。莲这一招让自己从士兵变成了将军,占领厨房高地让她顺便成为家里的外交赢家。
现在,莲对厨房的掌握更加熟练,谁进来帮忙都得服从她的指挥。原来莲只不给丽吩咐工作,现在她也不给大嫂吩咐工作。大嫂离家一年,皮肤却并未改变在庄稼地里晒出的古铜色,白头发精心染过,不太整齐地扎在脑后。除了迎送客人,大嫂还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帮谁拿一卷卫生纸,找一个瓶起子,或把某个孩子尿在啤酒瓶里的尿小心倒掉,以免被谁不小心喝了去。她的背有点佝偻,行动迟缓不再迅捷,偶尔用手背擦一下鼻子,但鼻子下面并没有鼻濞淌下来。她的表情几乎陷入木讷,无悲无喜地平静着,只有被人喊到,转过身来,仔细倾听,反应过来被交待的内容,脸上才会像一朵延迟的花,缓缓绽开一个笑容。这动作像极了晚年时的我和大嫂共同的婆婆。大嫂不知道自己老了。


我没在客人中见到丽和国。他们都没回来吃猪肉。他们就住十公里外的县城的父母家里,为什么不回来?忙完一个段落,闲下来的大嫂就会突然说一句,你大哥打了那么多电话,他们就是不回来。再忙一会又说,就算他们不回来,也该把孩子送回来,辉出生后咱家就没杀过猪。大嫂说这话时眼圈红了。谁都能看见她极力掩饰的悲伤。晚上打麻将时,说了在工地上做建筑,大嫂似乎悲从中来,她说你们知道国和丽为什么不回来,因为莲不同意他们回来。大嫂一边抹眼睛一边说,刚觉得过意不去,砍了十斤肉托人捎到县里,国却没去取。大嫂说得我们心里都酸酸的。大家都明白大嫂的眼泪远不是十斤肉的悲伤。
我上一次见到丽是去年过春节。在家里住了一天就看出了莲和丽两个媳妇的微妙。莲做为家里的原住民牢牢把握着厨房,任劳任怨地料理一家人的一日三餐,使她占上了无法被否定的位置。她客气又热情地一次一次把丽请出厨房,让丽想帮忙却插不上手。此前丽是宠儿,被娇纵着舍不得放在厨房里烟熏火燎,但丽总是懂事地帮着在厨房里干点零活。现在,莲承包了厨房里的一切,连做婆婆的都不必操心。丽在厨房里找不到可干的活,觉得自己显得多余,可同样做为媳妇她又不好坐在炕上等着吃现成的,她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无辜得看婆婆。以往都是这样,只要她一向婆婆求助,婆婆就会心领神会,马上对她施以援手。但现在婆婆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假装看不见。丽终于发现,这个家庭的格局已经发生了变化。丽第一次在这个家里失去存在感。这种情绪蔓延在麻将桌上,丽的失衡与莲的笃定摆在一起,胜负立判。丽不只输了钱也输了气势。春节前没好利索的感冒卷土重来,再做饭时莲在厨房忙活,丽在炕上打点滴。这让丽陷入懊恼。
丽有一肚子委屈说不出来。丽觉得公公婆婆还是偏向刚和莲,原来对自己的那些好,加到一一起都不如莲这一年多。丽有受骗的感觉,觉得自己真是吃了亏,好好一个县城姑娘怎么就嫁到农村,过了十年穷日子。她开始跟所有人诉说委屈。她觉得自己的房子太差,结婚时房子装修实在太差了,公婆给自己的太少,买的东西都比不上莲的。由此延伸她觉得国也没有那么优秀,甚至还不如刚懂得护媳妇。可时光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谁都没法回到过去帮她弥补缺憾。对她的难过,无论是国,还是大哥大嫂都无能为力。丽完全陷入心理失衡,她想要的太多了,她有了房子不能再要房子,就开始要地。可家里的地只有那一点。大哥,大嫂,刚三个人是有地的。国是超生儿,丽和莲都是城镇户口,按照规定超生儿和城镇户口的媳妇是不能分地的。大家都知道,丽的热情并不在此,她年前和国买了大货车,常年跑在高速上,她没有精力也不可能侍奉几亩并不怎么赚钱的土地,可丽就是要个公平:家是大家的,地是大家的,莲能种,我就能种,凭什么莲就能在家里安安生生种地过日子,我就得把脑袋拴在裤腰上,在公路上玩命跑呢?
大哥和大嫂不是糊涂人,他们心里自有一杆公平秤。大哥自己是长子,他和大嫂经历过五个弟妹成家立业长大结婚。他们明白着呢,不管丽有多不平衡,事实上拥有的都比莲多,就算把现在的房子都给了莲,那也是个没照的临时房。莲是一个有心气的,她虽表面上不与丽争短长,但谁都看得出来,她那口气提着呢。老两口也明白,丽和莲的这一口气,不只是为了争家产,那也是年轻人过日子的心气啊。家不是讲理的地方。家和万事兴。父母能为孩子做的,就是当个消防员,哪里起火了哪里灭火,然后等着时间把孩子变成大人。
大哥和大嫂算过帐,国和丽结婚十几年,已经有了儿子辉,家庭是稳固的。他们养的大货车虽说借的是娘家光,但总算是他们的立身之本。刚和莲才结婚,尤其需要稳定生活磨合婚姻。虽然莲总张罗着跟刚去县城打工,大哥和大嫂可不敢真让他们把刚组建的婚姻拿到苦日子里去磨合。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家让给他们,老两口出去打工,挣点钱还能偷偷补给丽,让她满足心理平衡。可现在一年过去了,大哥和大嫂打一年工,挣了两万多,除去随礼,自己就留了三千零花,剩下的都花在了儿子身上,媳妇们却并不满意。怨气越来越多,矛盾越来越升级,这让大嫂陷入困惑。大嫂扯了一把卫生纸抹眼泪,眼泪却似乎越抹越多。
我突然后悔自己忽视了大嫂的虚荣心,虚荣心可能是一个人最后一块遮羞帘。大嫂的伤被我扒开,索性不在乎让人看见她的疼。我想了想说你以为就你家这样么?我娘家二姐俩孩子跟你的一样大,也是俩媳妇比着。大媳妇觉得小媳妇结婚给的多,可是十几年物价飞涨,你花当年那些钱,小媳妇连一样家具都置办不上,我二姐也是把房子给了大儿子,剩的全部钱给小儿子买个房,买不起大房子,只能买小的,饶是这样,房价也比大儿子的多。大媳妇心里就不平衡,当初讲好的房子给他们,得给老两口留一间住,现在住是住了,天天骂鸡骂狗骂孩子,老两口在家里住得不安生,也在外面打工呢。别人的不幸能够分担自己的痛苦。我这样说让大嫂又振作起来,大嫂擦完眼泪说就是养多了,一个儿子就没这麻烦。我说你以为一个儿子就不闹,一个儿子的还跟别人家比呢,不只是你和我二姐,现在家家都这样,小两口在家种地、老两口在外面打工的多着呢。
大嫂不知道,其实人人心里都不平衡。一个农民苦巴一辈子,因为没劳保劳作到死也不能退休,晚年实在干不动,靠在儿子身边养老,都得看媳妇脸色过日子。现在的年轻人都聪明,他们看多了这样的人间悲剧,不想走父辈的老路,想趁年轻给自己攒够养老钱,但又实在没什么好办法。打工越来越难,没手艺没技术想在外面混好不容易,多少年轻人兴冲冲杀进城去,又灰溜溜铩羽而归,只好拿结婚当筹码,跟父母多要一分是一分。这恶习几乎形成一股风气,盛行不衰。做父母的只能尽量满足尽量退让,地少不够种,父母只好把家留给小两口,世事这么浮躁,他们实在不敢把儿子本来就不稳定的婚姻再推给不稳定的打工生活。似乎父母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放逐出去,变成打工族。好在父母们老得降得下身段,一辈子在土里劳作虽没养下个好身板,却养下了舍得力气的好习惯,再苦再累的活也难不到他们。
大嫂说还挺好的,我跟你大哥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老了老了还能逛逛大城市。我们俩今年也算去了好几个城市哪。明年俺俩还出去。虽说工钱有点不好要。但带工的挺和善,他跟你大哥说了,亏了谁也亏不了咱的,俺俩的工资能保证。我觉得大哥和大嫂也挺好,日子过得有心气,说好了,开春还抓两头猪,小两口喂着,年底还请大伙吃猪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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