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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开滦路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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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滦路

  
  开滦路首先是我的,然后才是世界的。
  我走在路上。我穿过无处不在的空气,以及空气中的尘埃。我穿过汽车疾驰时制造的声浪,以及摩托车尖锐的鸣笛。我不紧不慢地走着,渐渐地,周围的一切开始呼应我的步伐,这包括车轮辗过路面发出的摩擦声,包括一片早落在风中凄惶的叶子,也包括路旁一丛一簇的青草,还有花香。五月一到,槐香铺展开来。我走过去,它们粘到了我的衣服上,或者也粘到了别的什么地方,比如指尖,比如发丝,比如骨头,比如血液。
  有一阵子,我常在开滦路上走。向南,到东山街,转向东山浴场。清晨,太阳从楼房的后边爬上来,一跃而到楼顶,瞬间撒开万道金光,崭新的一天由此开始。阳光纯净,像是婴儿初次打量这个世界的眼神。风中夹杂着海的咸涩,随着我的脚步持续向前,它加重了力道。
  沿着斜坡向上走,它隶属于一座立交桥。桥分三层,最上一层,川流不息的长途车来自各地。下边儿一层,留给市民出行。最底下,纵横交错的铁轨一直伸向远方。货场堆放着小山一样的煤,在它们旁边,几个大管子不知疲倦地喷着水。只要有风,还是弹压不住,煤灰,张牙舞爪地往四处扑。近处,废弃的铁轨上,停着一节节多年不动的车皮。这里不是站台,它们似乎时刻准备着起跑。命令迟迟不来,一任锈在它们身上耐心地攀爬,涂着衰颓的颜色。失去了飞驰的车轮,铁轨回归金属的本来面目,东一场风西一场雨,让它不再鲜亮。一任阳光关照它的白天,月光叩问它的夜晚。隔年的枯草如波浪般翻卷,湮没了一根根枕木,绿是洇上来的,在那些绵厚的黄中,星星点点的绿,分外醒目。
  沿着斜坡的另一边,我向下走。一棵榆树的枝条探过来,紫黑色的芽儿密密地附在枝头,小而圆。我停住,把枝条拉近,小小的芽间居然有细蕊,竟是花儿。泡桐树紫白色的花朵坠满枝头,风铃,倒悬着。
  路的对面,尖顶平房的墙壁与瓦顶,已失了新鲜,茅草在檐上砖缝间孳生出长长短短的草叶。至于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人,在与时光的抗衡中,无可奈何地老了。
  路面坑坑洼洼,桥栏毫不羞涩地露出了小手指般粗细的缝隙,躲在里边的钢筋不得不接受了我目光的探询。这促使我每次过桥时,都有意加快速度。在想象中,偌大的立交桥空有虚张声势的态度,缺少足以支撑它持续坚韧的骨脉。一场灭顶之灾在我的脑海里预演,我像一个逃兵,强作镇定目视前方,任由脚步牵引着身体疾速逃离。
  每次临出门,我都以为会在路上思考点什么,比如人生,比如命运,类似这样玄妙而又虚无的词,出现在我摆弄柴米油盐的间隙,一闪而过。在路上的我,轻松悠闲,有足够的时间摆弄那些词语,让它们摇曳生姿,呈现妖娆的颜色或者恰到好处的温度。我想,这下好了,我可以一边锻炼身体,一边琢磨它们的深邃。但事与愿违,我的如意算盘次次落空。走在路上的我,和那只黄毛儿小狗没有区别,我们都只在意眼睛看到的鼻子闻到的耳朵听到的。我忘了那些词语,忘得一干二净,像它们从来没有出现过。
  椿树粗硬的枝干上一枝独秀,红红的油亮的芽子,像一个憨憨的娃娃,力道十足地向上生长。路旁一家公司的院内,整面墙被绿绿的爬山虎遮挡,红砖,嫩叶,紧闭的窗户,连风走过这里,也要蹑足。院墙边儿的一丛灌木开了花,黄白相间,不知道是不是忍冬。喜鹊倏地一下飞了过去。迎春花树上只剩了浓浓的叶子。紫花槐的枝头热闹非凡,蓓蕾初绽。我长时间地站在院子外边,看花开了满树,看树下一地落红,院子里没有人,一院空寂。
  开滦路是岛上开埠第一条路,百年历史,早年称“开平昌道”。在这条长达1600米的街道上,出现过英美烟草公司、美孚石油公司、德士古栈房、怡和洋行及外栈、招商局、电报局、银行。门庭若市的商铺饭店门前,点头哈腰的伙计堆着满脸笑招呼南来北往的客人,店内戴着瓜皮小帽儿的的掌柜,手指不停地拨弄着算盘珠子。门外车辚辚马萧萧,汽车鸣着笛打街上穿过。它们像影片里冗长的镜头,被岁月剪辑、拼接,到我这儿,只来得及看到厚厚的历史册页中,还来不及发黄的一篇儿。音渐不闻声渐消,高亢的急管繁弦回归低眉信手续续弹的不紧不慢。平常日子,一扇扇窗内流泻出的灯光点亮黄昏;一扇扇门的吱扭作响开启黎明。日子永是新的,路却老了。
  我躲开一个小坑,那个每天都会遇到的女人与我擦肩而过。她的目光轻在我的脸上一瞥,迅疾地划过去了。我关注她的时间更长些,也更仔细。与我的一件黑色风衣不同,她身上的衣服分外光鲜醒目。一头卷发垂到肩上,打理得有些拘谨。高跟鞋上垂着同色的流苏。最吸引我的,是她手机中正在播放的歌曲,高亢嘹亮,明明是一首滥情的伤感歌曲,偏偏出现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让我从中闻到了明亮的金属味道,张狂任性野蛮甚至有些粗暴。她的高跟鞋,应和着音乐的旋律,节奏分明地敲击着脚下的水泥花砖,让她看起来像一个跳动的音符。后来我们在小区内遇到过,她看看我,我看看她,脸上没有表情。我想,她一定也与我一样心照不宣,哦,是她。
  除了这位衣着光鲜的女子,我还与两位老人颇为有缘。当我下行,他们正说笑着走过来。六十几岁的人了,头发花白,额头爬上了深深浅浅皱纹。两个人都穿黑色衣裤,不新,但整洁。他们一边走一边闲聊,声音不大,看样子——眼神或者微笑,都透着相识多年后默契。这让我有勇气预想未来——当有一天韶华尽逝,青丝变白,如果还有一个相知的朋友,一路同行,是不是可以避免看到寂寞那张苍白的脸?他们和别的老人不同。一样经历了漫长的人生,那些坐在高高的山墙下扯闲篇儿的老人,常常让我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溜到后边的高墙和砖缝间墨绿的青苔上,昏暗潮湿衰朽。
  一道白色划痕割破了路面的青灰色外皮,旁边的路肩上,不规则的灰色油渍像一块揉皱了的油纸,软耷耷地摊在那儿。车轮被惯性拖动着,在路上留下了尖声呼喊,空气立刻染上了寒意。一个前进的方向戟折于途中。我望着面前的路,它横贯东西,接通南北。路的谎言是方向丛生的坦途,它巧妙地隐藏了周围的危机四伏。
  我初来市里时,一个朋友住在开滦路旁的楼房里。她话不多,初见不免有点冷淡。有一天中午,我们一起回到了她的宿舍。那是一个小房间,内置两张单人床两个简易衣柜。我们用桌子上电饭锅蒸了米饭,炖了豆角。一边吃饭一边谈工作的不易,谈同事之间的相处,话题琐碎不着边际。身在异乡的人,需要无关紧要的话语带来的慰藉。
  而今她置身于距离之外,偶尔打个电话,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经历过才懂得,友谊还在,但难免渐渐陷于无言,这不是伸出手就能挽留的。生活太多细枝末节,大家都身处其间的时候,举手投足都能够心领神会,但当你试图用语言描摹,会发现,这简直无异于徒劳。
  在路上,我会不由自主地寻找那扇窗,却越来越不确定,哪一扇窗户后面,可以打捞出昨日的记忆。
  走上一条路,似乎只是偶然,又仿佛命定般必然。被脚步溅起的尘土,被车轮辗过的坎坷,与城中的每一条老路没有什么不同,但对于我来说,它是唯一——路旁的垂柳,以及夏日柳梢头的蝉鸣;近旁绿化带里的合欢树,以及振翅于绿叶中粉色的花朵;路口院子里秋天的柿子树,以及满树黄澄澄的果实。它的喧嚷,杂沓,混乱不清,它的声音以及色彩,让我一成不变的脚步,显得笃定。
  从初春到晚秋再到阳光亮丽的冬日,早晨或上午,黄昏或傍晚,我走在路上。我看到柿子树下的院门敞开着,院内有各种各样的木桌木椅木凳,闪动着原木光泽。夕阳晚照,满树大大小小的叶子在风中翻卷。
  向前左拐,我来到了东山街。29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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