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旧梦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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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旧梦
贾志红
这是碛口吗?这就是碛口。我踩着一户一户的窑顶,爬上小镇后面的卧虎山,站在卧虎山顶,面朝黄河,面朝古镇,自问自答着。太阳初升了,暖暖地照着我的脊背,修长的身影,清晰地落在脚下的黄土上。古朴的小镇,浊浪滚滚的黄河,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早春的黄土高原上,还是一片片的灰蒙。春天,对这片吕梁山深处的苍凉贫瘠的土地,太苛刻,姗姗地迟来。
我知道,我站在号称“九曲黄河第一镇”的碛口,晋陕峡谷中部黄河岸边古老的一个小镇。黄河和湫水在这里交汇。我还知道,碛口不是一个普通的小镇,翻开装订成册的历史,岁月的深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符,它记录着小镇的兴起、繁荣、鼎盛和没落。两百多年的繁华,沉在烟波浩渺的历史长河里,不过是转瞬。然而,对一座小镇而言,却是一个悠长的故事。悠长到足够做一个有舒缓的开始、有辉煌的巅峰、有落寞的结局的完整的梦。碛口,是专为这个故事而生的。黄河悠悠地从它身边流过,船筏的穿梭,驼铃的回响,夕烟的浓淡,暮雨的疏稠,点缀着故事里的事。
碛口是应该感谢黄河的,感谢黄河的泥沙,感谢黄河的惊浪。古老的黄河,在沟壑交错的黄土高原上,没有一泻千里,浩浩东去,而是决绝地转了一个身,奔流南下。这断然的转身,穿坡过岭,裹沙携泥,使得河面急剧地收缩,大量的泥沙,沉积下一段段浅滩,激流涌过,浪花飞溅,漫漫泥沙和阵阵惊浪,阻碍了顺水南下的商贾船舶,水陆运输工具的交换,在碛口成了一种必然,也成就了它两百年的繁华。从清乾隆年间到抗战爆发,这座曾经的中国北方著名的商埠重镇,凭借黄河水运,西接陕甘宁,东连太原、京、津,北达蒙古,南接中原,成为东西经济文化交流的枢纽。
那时的碛口,沉浸在一个华丽的梦境里,我在李家山的沟沟壑壑里穿梭时,在西湾的悠长古巷里徘徊时,一直这样想,这梦境太美妙。沉浸其中,会久久地不愿醒来。尽管今天的古镇,层层楼台虽犹在,雕梁画栋已斑驳。但是,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的四合院式窑洞,精雕细刻的门楼,古韵悠悠的檐壁,避简就繁的格局,大气狂傲的牌匾,无一不在诉说着模糊了的辉煌。
尘埃落定以后,碛口还有梦吗?在夕阳西下的黄昏,我坐在碛口萧条的古街上,在七十多岁的盲艺人张树元老人的三弦琴声中,幽幽地听着远去了的故事,老人沙哑地唱着:“……奇闻怪事常发生,年长了谁也记不清,二百年兴盛如刮风,世事更改不留情……”是的,一切都远去了,繁华总觉太短暂。有日升就会有日落,太多的是不甘,太多的是沉重。无奈的叹息,不论拖得多久,终究也还是一声叹息。斜阳草树,寻常巷陌,繁华已难觅。那些商贾巨富的后人们,在这贫瘠冷寂的山坳里,过着简单而封闭的生活,他们端着一碗午饭,蹲在门前的磨盘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闲聊着,一直能吃到黄昏。两百多年前,他们的祖先,在这个寸土寸金的贸易要塞,在货物堆积如山的十里码头,在林立的店铺里,在流光的灯火下,在船工脚夫的号声中,俯视黄河,指点江山,只争朝夕……现在这一切,都掩在了沟沟峁峁的褶皱里,山山梁梁的沧桑下。抬眼望去,隔壁院落里,一树雪白的梨花,正在怒放着,不远处供奉龙王的黑龙庙,正孤独地聆听着黄河不绝的涛声……
碛口的晚上,有很好的星空,那是在喧嚣的城市里看不到的静谧星空。我走出窑洞,看见每孔窑洞的窗口上方,烟囱正往外冒着袅袅青烟,空气中有烙饼和小米粥的香味。房东家的院子里满筐满筐的红枣,令我回想起沿途大片大片的枣林。那些枣树还没有吐出春芽,光秃秃的枝杆,在黄河岸边早春的风里,如同舞蹈者伸向天空的手臂。
我就在这样的星空下,在一弯冷月清寂的淡辉里,面对黄河而立。我的前方是滚滚南下的黄河,我的身后是依着卧虎山而建的一排排窑洞。有温暖的灯光,从裱糊了窗纸的窗口,温柔地泻出,像一张通透的剪纸,贴在小镇孤独的夜幕上。我久久地凝视着那些个窗口,有一些寥然,漫过心头。我会在接下来的几个安静的夜晚,睡在其中一孔窑洞的大土炕上,隔着贴了窗花的窗纸,聆听黄河浊浪排空的涛声。我会久久地难以入睡,为那涛声,弹指间,便冲走了两百年的繁华。然后,会在那催眠一样的有节奏的浑厚的声音里,沉沉地睡去,还会有一个梦,一个在黄河涛声中漂浮的梦,梦里不知身是客,梦里不知今昔是何年,梦里不知繁华已落尽……
于是,陡然地又悲怆起来,仍然站在这静谧的黑夜里,弯弯的冷月下,看不清黄河的面容,只是聆听它真真切切,百年千年的怒吼声。它是在唱一首歌吗?一首无奈的歌,悲壮中有低低的叹息。这是我在碛口的第一个夜晚,心绪很落寞。我分不清,我是带着落寞的心情来到这里的,还是这里的衰败,平添了我的伤感?夜色掩盖了它的破败,但是,我能嗅出它的气息,那气息里有长长的寂寞,从古城墙的每一个缝隙里渗出,缓缓地渗出,幽幽地回荡,回荡在深深的古巷里……
有裹了寒气的风吹来,淡淡的寥然,幽幽的怆然,在这冷风里,随了涛声,在河面上飘摇。涛声依旧,岁月带不走,黄土掩不住。怆然也好,寥然也罢,涛声依旧……
这个夜晚,会有梦吗?会有残缺的故事装点那些梦吗?无论有没有,总会醒来,当窗纸在晨曦中,现出透明的光泽时,所有的梦,都会醒来。这座古镇曾经做过太多的梦,繁华的梦、辉煌的梦、怅然的梦、失落的梦……梦梦相扣,梦梦相叠,梦中有梦,它还需要梦吗?它需要一个匆匆的过客,在它绵延的梦境里,再添上一声无可奈何的哀叹吗?
(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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