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
2022-01-15经典散文
[db:简介]
父亲窝在旧圈椅中,喇叭纸烟漫出青色烟雾,辛辣的气味四处飘散,给镜框中的爷爷蒙上一层神秘面纱。爷爷的眼神透过烟雾探向新漆的木门、铝合金纱扇,一顶棉帽子将他的面容永远定格在冬天。旧钟表发出清晰的喀哒声,不紧不慢地标记着老屋的时光。整修过的白色墙壁、顶棚掩盖了原本的陈旧,湿气被新砌水泥地面挡住,墙皮在靠近墙根的地方出现一个个小凸起,像皮肤烫伤鼓起的水泡。
年轮如线将几代人牢牢拴在老房子上,记忆中的小男孩儿流着清鼻涕,啃块玉米饼子跟在爷爷身后,看他将军一般倒背手转来转去,间或与工匠们指指点点,看那些砖头土坯一天天长成新房子。一种可怕的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正悄悄滋长,有一天,小男孩儿看到爷爷被强按在炕上打针灌肠,白色汁液洒得到处都是,爷爷像一只扭曲的虫子,骂杂种Χ的,糟践钱……
母亲将暖瓶放下,说烟囱倒了,把饭棚砸漏了。话轻如稻草,却在父亲心里长成铅块,他把烟屁股捻灭,咕咚咕咚灌下几口凉茶,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压下去。母亲瞅瞅钟表,说几点了?------她一直看不懂钟表,把鸡炖上吧?
香味很快从简易饭棚下飘出来,火舌暴舔锅底,烟灰零零星星从棚顶漏洞中窜进窜出,落在房顶、地上,落进东屋墙上那道裂缝里。裂缝长在墙上,也长在父亲心里,消磨着他所剩不多的心力和体力。
前年雨灾,村里毁了十几座房子,包括老家东屋。多数人在观望,想看看上面有什么说法------多少给点儿是点儿,你把房子早早盖起来说明你家不缺钱,谁管你?闲话像风,刮进父亲耳朵里。他不为所动,买来砖瓦材料,第一个把房子建起来。家人和亲戚朋友都不赞同父亲搞这么大动静,说这么大岁数了折腾个啥,留着钱还不如吃点喝点,砸到房子上干嘛?还是个偏房?!房子快收工时,我赶回老家,父亲面露喜色,对姑爷说,你看,这个指的上啊?……有这个东屋,以后雨下再大也不怕,俺们老两口还不住到死?!姑爷放下酒杯,叫着我和哥哥的小名,发表了一通社论……镜框中,爷爷一副甩手掌柜模样,像是什么都听见了,又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只鸡啄起姑爷掉在地上的一块炒鸡蛋,飞快奔逃。
太阳当空,院子里的雨迹还没有完全褪去,靠近排水口一段地面上还有残留的水洼,染上一层绿色苔藓样的东西。迎门墙上倒贴的大大福字歪着身子,失去了原来的颜色。墙西小菜地里,韭菜发黄,豆角和黄瓜结得不多。母亲割韭菜准备烙合子,说往年菜吃不了,送人情,今年不够吃,还得去集上买。
村子一六逢集,集市立了几十年,一直没赶大,交易主要集中在村子东半部。主街东西方向,与一条南北街交叉,将村子切成四大块。供销社在东北角那一块,紧挨油漆路,改制后被邻村一户人家承包,在本村几个超市中规模最大;当年作为一种福利,家家户户曾分得一些卖不掉的陈年月饼臭咸鱼,那段时间里月饼当粮,咸鱼当菜,村子里飘荡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村窑厂的歪烟囱杆终于倒了,据说能置换成一点土地指标。雨水灌满了取土形成的坑塘,水面平静,一切都在沉默中。
村子地势中间高四周低,雨水从家家户户流出来,经过胡同汇聚到街旁排水沟,由沟到河,到看不见的远方。这条胡同一共有七户人家,从我家院门口到大街排水沟铺了一层碎砖,奶奶去世后第四天上午铺筑而成------按照风俗那天停丧。那天下午,我和爱人带几个孩子去地里拔野菜,麦田崭绿,一眼望不到边。孩子们疯跑呐喊,泥土湿了鞋子裤管也不觉,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那个流清鼻涕的小男孩儿。某一瞬,我的心情有些失落,想到了死亡和遗忘,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和虚无。
奶奶去后没多久,两个村干部聚到父亲屋里吧嗒吧嗒吸烟,最终,父亲发扬风格,带头把奶奶的口粮地退出来,又当了一回良民,不能给儿子脸上抹黑不是?其实他的儿子一点也不争气,到了也没帮他们办成低保。低保的事最先由母亲提出,她提了两次,父亲提了一次。我以他们有三个儿子、担心被举报等等为由拒绝,这让他们心生不满,我也心有不安。
街对面胡同口,桂芝她娘拄一根杂木棍子戳在大街上,脸皮像一只没人捡拾的瘪棉桃。我不知道她是否享受村低保,也不知道她因为这事骂没骂街。她眯着眼叫着我的小名说,是小华子吧?胖了,快不认得了。她说孙子在北京打工,找了个河北媳妇,婚后在北京卖炒货;孙女在一家方便面厂打工,给她带回来几包方便面调料,让她自己下面条用。她和坐家招婿的大女儿不和,娘儿俩曾不止一次隔墙互骂。现在一个人在老房子里单过,西面那堵院墙倒了,堵了半个胡同,像一堆无人认领的尸体。
“老天爷可别哭了,都喝饱了!”说话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补鞋匠,女的,坐在摊子边一只小马扎上,同旁边的卖油翁叽叽呱呱说闲话。卖油翁四十多岁,身前有一台秤,身后停一台三轮车,车上摆放几只油桶。看看日头慢慢变烈,他将伞棚支上------是一只布棚,用好几块布拼成,听说是在相邻布摊子上做的,收了六十块钱。两个人声音都很敞亮,隔了一条路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背对着补鞋匠和卖油翁在河边垂钓。河水缓流,鱼漂慢慢移动,一直移到桥洞边上,被一些堆积在水面上的杂浮物挡住,一群小鱼崽在杂物边缘抬着如米的头。鱼漂突沉下去!我用力挑起,第一下没起来,最后拉扯上一段枯枝。卖油翁大声问,钓着大的了?然后哈哈大笑。
一条油漆路通往河上一座小桥,将两个村子连接起来。桥的北沿明显有些裂痕,像父亲东屋上的裂痕一样明显。路北沟里水已经平了,沟北的玉米田里水情正酣,好在地势较路南稍高,苗身稍壮,让人感觉还有些希望。
在我钓鱼的时候,田里一些人在忙着排水。那份希望不知有几分,却将他们拴得牢牢的,终其一生,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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