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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无处祭奠

2022-01-1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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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一过清明,你就带我和弟弟去上坟,我们给墓主人祭奠红豆馅的馒头,烧纸钱,烧元宝。有时候,你也亲自给哪一位糊件纸衣或纸裤,或者纸鞋、纸帽子。我喜欢听你讲他们的故事,他们中的一位,从遥远的黄河岸边来,在这里扎根,他与同他共穴长眠的女人繁衍生息,有了我们。有两位是你的公公婆婆,你让我在他们的坟前栽一棵葱,让弟弟在一边栽上松树,让我们把馒头从坟头上滚下来,沾土的馒头在你手里,被揭去一层皮,塞进我们嘴里。你说,这样才能受他们的保佑。
  你还要抽出一天回娘家。很远的一块地里,住着你的母亲和父亲。他们都死得早,一个在你八个月大,一个在你三岁的时候,你说,你不记得他们,那时候没有照片。是另一块地里的你的叔叔婶婶把你养大的,他们没有给你裹脚,还送你去读了书。那个年代,女人读书是多么可笑。在外村,你寄居在别人家里,在一间老房子里跟一群男同学摇头晃脑读四书五经。你的毛笔字写得好,五十年以后,你的同学从很远的地方来看你,他还记着先生夸你的话。他们还记得你总咳嗽。集体的朗读声里,你的咳嗽声总是利器一样冒出来。
  你是三岁那年得的咳嗽。父亲去世,让你成了没爹娘的人。一个本家爷爷要去逛临汾城,你非要跟着去看看尧庙,还有城里挂着的大红灯笼。那时,没有车。小小的你吃人家口袋里的干粮,却不肯让人家背。
  你从城里回来以后,开始发烧。有人说是因为累的。后来,就落下了咳嗽的毛病。
  咳嗽声伴着你读了那么多的书,识了那么多字。你走进我们家里,你的咳嗽声也在我们的村子里落户,你怀了我父亲的那一年,收到了分配的通知,可以去临汾城里工作,可是你没去。你同爷爷在村庄里种粮食蔬菜,生儿育女。
  有我的时候,你还年轻。你总是在院子里的杏树下坐着,夏天,你拣拾从高树上落下的杏,你把它们摆放在窗棱上,变成杏肉干和杏仁,在冬天,它们就成为你送我们的礼物。
  你用麦秸给我编蝈蝈笼子,带我去地里给它们摘南瓜花吃。听说,你还会像男人一样用藤条编筐,婚后的几年,你白天看孩子,晚上就在煤油灯下把薰软的藤条编成各式的筐,让爷爷把它们带到集上换油换盐,或者换布。你喜欢把别人扔掉的布头拼接成别致的图案,我的棉袄、小被都是这样形成的。还有一个最特别的书包。你给我挎在肩上,它们像一个向日葵。
  是塑料袋拼的?我问你。
  你说塑料袋烧了难闻,污染空气。方便面袋、洗衣粉袋……你攒了很久才凑得足够多,把它们折成一个个细长的三角,再缝在一起,这样才结实。
  你蹲下身端祥我,把新书包的袋子拉平,你笑说,好看!
  那段时间,我骄傲地从孩子群里走过,面对他们羡慕的眼神,我说,我奶奶做的!后来,别人都学你的样子做塑料袋的包。那阵子,村子里没有人会把塑料袋烧掉或扔掉。这都是你的功劳。
  你爱养花,你看着花前翻飞的蝴蝶,跟我讲梁祝。我们坐在你用玉米皮编制的一大一小的蒲团上,你跟我说尧舜,你对我讲二郎神如何挑着扁担一步千里。你告诉我一个姑娘该有的样子,你说,笑的时候别张那么大嘴,吃饭的时候,别那么大声。你能管住自己的一切言行,可是你管不住咳嗽。我在三岁的时候有了弟弟,那时,所有的人都以为我会跟你一起住,可你不要我,你让我留在母亲身边独自入睡,别人都说你是性情冷漠的奶奶。许多年后,我在你的炕上过夜,我终于明白,你不是不想要我,你是怕我受不了你一整夜的咳嗽。
  我十一岁那年去住校。像你当年读书时一样,寄居在别人家里。学校没有食堂,我们三天回一次家,口袋里装十个馒头,一玻璃瓶咸菜。有一回,你要去我上学的村子里吃酒席,开席了,我还没看到你的身影,我不肯入席,靠着路口的大槐树等,很久之后,你从山坡上下来,一步步走近我。别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只见隔了一棵树,你哭,我哭。好久之后,你问我那天为什么哭。我说,我怕你不来。我问你为什么哭,你不说话,不停地咳嗽。
  有一年,我在学校梦见你病了,便请了假,一定要回去看个究竟。我一个人在塬上奔跑,翻过两座山,跨过两条河,终于回家。来不及进屋,我先趴在你的窗口往里瞅。你手背上正输着液,那是你第一次得脑血栓,你的舌头不听使劲,我扑在你怀里,你摸着我的头发,吱吱唔唔喊不成我的名字。
  因为发现得早,你得以康复。可你还是不顺心,为你小儿子的婚事伤透了脑筋。直到媳妇娶到家里。你以为自此可以安心,可是根本不行,新娶来的媳妇要独占一个院子,你必须让路,我怕你哭,我的父亲母亲怕你生气,让你住进我们家里,可是你不乐意。你说,两个儿子像称,倾向于哪一边都不平衡,所以你决定找一间老房子住。有那么几个月,你住在一个被人遗弃的老院子里,我们看着别提多别扭。
  你的小儿媳妇就要生产,要你回去看孩子,他们给你一间屋子却不让你走堂屋的路,人总不能从窗户里飞出去,你和你的丈夫从靠墙的一边挖出土窑,又打通它与那间屋子的通道。
  我那时候已经去了外省,我回来以后,穿越黑暗的甬道去看你,我走得跌跌撞撞,你在炕角上说,习惯就好了。
  我上班后的第一年,回家后,给了你二十块钱,你把它们攥到手里,流下了眼泪。那时,你的眼睛已经完全花掉了,却还能一下子能把我从人群里找出来。可我就是不敢看它们,感觉它们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洞。
  那些年,每年见你一次,我听到你的咳嗽比说话声音多。
  终于有一年,你躺倒在炕上,再也起不来。母亲每天给你送饭。给你擦脸和身子。你身上已经有了褥疮,让人不忍睹目。那个春季,我穿过甬道走进屋子,一股难闻的气味浸泡着瘦得不成样子的你,你用力把头扭向一边,叫我的名字。
  我知道,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你。我去上班之后的第二天,在外省的街上,得到你逝世的消息。我坐在马路崖子上想到,从三岁到七十岁,咳嗽紧紧追随了你六十七年,当你终于躺进柳木棺材,被土盖上,被雪掩上,老房子安静了。
  很长时间,我们全家人陷入失落与慌乱,仿佛那一声声的咳嗽不只是咳嗽,是老房子和整个家族一声一声敲了六十七年的木鱼。无数偏方,无数草药和西药,什么都不能把这咳嗽拦住,可是那一年的春寒,一场雪落下来,把这场有着六十七年的木鱼声彻底治服了。
  我开始明白,小时候,你为什么说你不喜欢过清明节。每年的这一天,我都游荡在异乡的城市,看陌生人在街边点燃厚厚的纸钱,用一条白色的线将亲人的名字牢牢圈住,好像在给思念定格。我不知道该去哪里祭奠你,你的坟头在故乡向阳的疙梁上。你的遗相还是我拍的,逢年过节,甚至是我结婚,他们都把你请到一张小桌上,点燃香,供上瓜果和吃食。拍照的那一天,你坐在杌子上,我帮你擦了口水,我说,奶奶,笑一下。你就轻轻笑了一下。你每次从照片里这样看着我,都让我想起十一岁那年,我们隔着大槐树一起哭的情景。
  我擦净眼泪。母亲对我说,你奶奶要知道你过得这样好,又当了妈妈,她该是多么高兴。是的,你一定会为我高兴。在无数个梦里,我见你从杏树的花影里站起来,把一些落地的东西拣起,让它们在阳光下得到晾晒。装你的那口棺材,还原成村外泉眼旁的一棵老柳树,一群大鸟终于可以回到丢失多年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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